【作品提要】
農村姑娘玉仙和一位富家子弟交往中懷了孕,為此只得背井離鄉,帶著兒子艱難地生活。一次,兒子大病不愈,她去廟里求神。不久,兒子病好,入寺院學習。她自己也成了巫女,改名“乙火”,并與神漢產生感情,生下一個不會說話的女兒。后來神漢因不能忍受她的神經質而離開了她,乙火與女兒相依為命。十年后,兒子成了基督教徒,母親成為遠近聞名的巫女。兒子試圖讓母親信基督教,母親則認為兒子被鬼附了身,兩人不斷起沖突。兒子不顧母親反對認了親生父親,同時反對母親把妹妹嫁人做小妾。最后,兒子在搶被母親點燃的《圣經》時,被正在驅鬼的母親殺死。神漢回來帶走了女兒,留下乙火一個人。
【作品選錄】
鄭富戶家的大齋儀式在他家前院舉行。
幾個算命先生都不約而同地說,三年前去世的鄭萬守(現在的鄭富戶鄭大植的父親)的魂魄一直未去陰間,還在家附近游蕩。因此,老爺子過世后,這家人就經常病倒,特別從孫子秉炫(鄭大植的二兒子)的癥狀來看,這話更是千真萬確。秉炫今年十二歲,得了個怪病,腿瘸了,眼瞎了,還常發高燒,各種各樣的藥都吃遍了,卻毫無效果。
乙火每請一次神,病就暫時有所好轉,可沒過多久,又嚴重了。所以,老太太老早就問過乙火,是不是老爺子的魂魄沒有一個好著落。不知為什么,乙火每次都閃爍其詞,只是回答說:
“是啊,倒也像是這么回事……”
老太太去找別的算命先生和明斗巫,他們都異口同聲說是孫子被老爺子的魂魄沖撞了。
老太太把這話告訴了乙火,乙火只說:
“我倒也這么想過……”
老太太不再追問了,因為乙火平素不但以不算卦的神婆自居,而且也從不慫恿別人操辦法事。盡管如此,這些日子乙火還是成了這家老太太固定的神婆,負責每月初一、十五的請神,如果過世的老爺子魂魄還在家里游蕩,那么,超度亡靈升天的大祭當然由她來主持。即便是這樣,當皇南里婆娘責備乙火說“既然不管別人還是她本人都知道你從不為了掙錢給別人請神,而鄭老太太又是熟人,怎么就不能早跟她說?”的時候,乙火仍回答:“那樣的話,神主娘娘會發怒的……”
她的意思是說,如果做出一些破壞規矩的事來,附在她身上的神主仙桃山女神仙王娘娘會動怒的。
乙火操辦的大齋本就足以讓全邑鬧鬧哄哄的,再加上主人是聲名顯赫的鄭富戶,而且這家的老太太幾乎把算卦、請神看作畢生的事業,所以,這次請神,人們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說如果看不到,必將終生遺憾。
這天,一到黃昏,看熱鬧的人就蜂擁而至,把寬敞的院落填了個滿滿當當,最后甚至連私塾、胡同都擠滿了,賣酒、糕點和關東糖等零食的小商販也夾雜在其中。如果不費一番力氣,著實很難在人群里擠得動。
永述暗暗慶幸,周圍人頭攢動,而且離月亮升起的時間也還早,自己不容易被人認出來。
不過,月姬的耳朵不大靈,永述又和母親有約在先,所以他只得把月姬帶到了供桌旁邊。放供桌的棚子頂上,懸掛著五彩輕紗燈籠,如同垂下無數彩色絲線,永述低頭站在那里。
永述既要遵守和母親的約定,又想觀察月姬臉上的表情,因而不能馬上離去。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想趁機仔細觀察一下那個所謂請神、神婆等迷信的世界,為破除迷信做個參考。
然而,跟永述這種否定性、批判性的情緒相反,月姬則興致勃勃地用充滿好奇的目光望著供桌和從上面垂下來的色彩斑斕的五色輕紗燈籠,甚至當乙火搖動鈴鐺呼喚亡靈時,月姬的肩頭好像也隨之微微聳動。
剛開始,乙火還向永述和月姬這邊張望,當搖動鈴鐺之后,她就似乎忘記了他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她特有的請神歌調之中:
歸來吧,歸來吧,
今天亡祭,歸來吧,
爹啊,沿纜繩歸來,
娘啊,沿乳腺歸來。
無論第一百年,還是第十年,
請回到這個宮殿來。
你是否說過:
銅鍋里煮熟的米飯發芽時回歸,
廚房里洗好的米飯出芽時回歸?
你難道因為
六月雨季天氣壞,
衣服淋濕不能回?
臥病時節又要行禮,
得了重病不能回?
陽春三月你若歸,
花兒開了,葉兒綠,
我們的人生,如同蜉蝣,
一旦逝去,永不復返。
痛不欲生啊,今天亡祭,
歸來歸來,快快歸來。
乙火那嘶啞的嗓音仿佛一下子吞沒了人們喧鬧的雜音,她腰身纖細,修長的雙臂上下起伏,盤腿坐在地上的神漢隨著節奏奏響長鼓、銅鑼、四胡,圍觀者的呼吸也不由得隨著起伏。
為亡靈招魂的儀式一結束,坐在永述身邊的一個女人起身伸了伸腰,又坐回原地,說道:
“看那兒,鄭富戶府上的老太太為了見老爺子,特意換上新衣服坐在那兒呢。”
她邊說邊指著供桌的另一側。
“那是當然,這不是最后一面了嗎?”旁邊的女人附和說。
“老爺子早該利利索索地去陰間,干啥老戀著不走?”
“哎喲,撇下這么多的田地,還有這么多寶貝兒子、女兒、孫子,怎么能不留戀陽間?”
女人們這樣聊著。
這時候,坐在對面的大嫂對身邊的老太婆說:
“嗨,別提了,要是因為陽間有遺憾,就都變成游魂野鬼,那還有誰會死了直接去陰間呀?”
老太婆低聲應和:
“這樣神婆、神漢就有飯吃啦。”
這時,永述的身后響起了一個老年男子的聲音:
“死了的鄭富戶肯定是因為老太婆敬鬼神,想回來再飽餐一頓,現在接受了乙火的大齋,通往陰間的路暢通無阻了,他會痛痛快快離開的。”
不知道這話是對誰說的。
聽著這些圍觀者嘀咕的話和神婆念叨的事,永述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念頭,那就是對人的死亡產生了疑問。迄今為止,他一直茫然地認為,人死了就歸于寂滅,其中只有信仰耶穌的人的靈魂才會獲得救贖,升入天堂,其余人的生命都會隨肉體一起消失。其實,犯罪者下地獄的說法他不太相信,他覺得,神圣的上帝把信仰、追隨自己的人救贖到自己的世界是理所當然的,但不知為什么,他不相信上帝會懲罰不信仰他的人,會把他們送進地獄。因此,他茫然地相信人死后只有兩種,即被救贖到天堂或永遠消亡。
然而,此時聚集在這里的人們卻有截然不同的想法,他們相信,人死了,靈魂可以直接奔赴陰間,也可以不去。他們不知道有天堂或極樂世界,就把這些統稱為陰間,直接去陰間是正常的,不去是錯誤的,他們認為,即便出了這樣的錯,人也不是完全消失,他的靈魂仍然存在,仍然在陽間和陰間之間游蕩,仍然接近家里人或其他人。死者的靈魂接近生者就稱為“鬼附體”或“鬼上身”。如果被鬼附體了,那個人就會得病,而且這個病用藥治不好,面臨這種情況,只好由神婆請神把死者的靈魂從生者身上趕走。其中,偶然撞上、短時間附體的鬼叫客鬼,也叫雜鬼,靠簡單的請神儀式就能驅趕走,但如果是因為在世時的緣分而附上身的鬼,那用簡單的請神儀式就驅不走了,必須用大齋把鬼魂超度到陰間。
永述的心中產生了一個念頭: 聚在這里的人們所懷有的這種堅定信念未必就像自己一直以為的那樣,是一種毫無價值的迷信,說不定有一定的道理。
首先,《圣經》里不也有很多內容提到鬼附體的人嗎?那鬼是什么?和此時此地說的鬼不是沒什么區別嗎?那么,這不就意味著從古至今,無論是在猶大的國家,還是在我們國家,這樣的鬼不是無時無地都存在嗎?那么,就需要把這樣的鬼從人身上趕走,如果神婆請神的做法能把鬼趕走或遣送到陰間,這也是需要的,憑這一點是不是就不能批判神婆?
想到這里,永述的胸口猛然一震,因為他突然意識到: 自己這樣信仰堅定的人,一旦身處眾人之間,竟然也不知不覺地被他們的觀點同化了。
就在這時,鬧鬧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供桌方向,只見換上了白色長裙、藍色長褂的乙火手執折扇站在供桌前面。
乙火“嘩”地打開折扇,用快捷的語調一口氣念道:
給饑餓的人米飯,
讓他吃個飽;
給挨凍的人衣服,
讓他穿得暖;
給沒有家的過客路費,
讓他有地方睡覺。
孝順父母,
愛護兄弟,
一家親戚和睦相處。
我們的鄭萬守富翁,
心善如佛祖,
現在去陰間,
嗯哼,路快開,路快修。
長鼓、銅鑼和四胡一起響聲震天,乙火念叨的聲音一停,樂器的聲音也停下來了。
滿院一片寂靜,所有的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打破這寂靜的是兩三段“咚咚”的鼓聲。這時,乙火那嘶啞的嗓音沉穩而含情地響了起來:
“巴利公主,請出來吧。”
就這么一句,立即引起了一片“哇”的贊嘆之聲。
乙火黑寶石一般閃著幽深光芒的雙眼掃視了眾人一遍,然后抬起右手,與此同時,她那似乎沁人心脾的、水汪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巴利公主父親大齋大王,
巴利公主母親大齋夫人,
結婚兩三年無胎氣,
找到如州方丈做佛事。
求佛求了三月零十天,
之后立即有胎氣,
三個月后害了喜,
柚子、石榴、油桃多多吃。
懷胎十月順利產,
十王門開仔細看,
原來是個閨女啊,
紅緞子包上起名叫紅緞。
孩子長到三歲整,
又拜名山、做佛事,
整整百日不停歇,
之后立即來胎氣,
十個月上順利產,
十王門開仔細看,
又是個閨女喲,
白緞子包上起名叫白緞。
孩子長到三歲整,
又做佛事一百天,
此后立即來胎氣,
三個月上害了喜,
九個月時身子沉,
十個月后順利產,
十王門開仔細看,
冤家呀,冤孽呀,
怎么又是個閨女啊。
人群中爆發出“哈”的哄笑聲。
大齋大王的第三個女兒叫三藝,第四個女兒叫四藝,依次類推,直至第八個女兒八藝,大齋大王每生一個女兒,乙火都重復著同樣的詞句和動作,但每到這時候,觀眾們都似乎覺得很有趣,要么嘆息,要么爆發出“哈”的哄笑。
繼續來說大齋大王吧,
求如州方丈做佛事,
八次生下八個女,
這次是最后一次,
誠心求神多保佑。
涼水中認真沐浴,
溫水里仔細洗漱,
開水中放進蒸好的精米,
做好齋飯,合掌行禮。
之后又有了胎氣,
三個月上害重喜,
野葡萄、獼猴桃,
杏子、石榴、油桃等,
各種水果多拿來。
這次反應不尋常,
肚子要比先前大,
九個月里身子沉,
十個月上順利產,
十王門開仔細看,
冤家呀,冤孽呀,
怎么還是個閨女啊。
大齋夫人轉身不愿看,
大王惱怒下了令:
這次的女兒扔進莧菜地里。
大王的命令無人違,
給孩子穿上只有領子的上衣、
只有下擺的裙子,
用破布一裹,扔進菜地。
翩翩而來一對鶴,
一只仙鶴抱起孩子,
一個翅膀當墊子,
一個翅膀當被子,
另一只仙鶴去叼食。
巴利公主就這樣在莧菜地里長大。
大齋大王生了病,
患的是黃疸加黑疸,
大王夫人也生病,
生的是吃頭牛都不飽的惡鬼病,
請來華佗、扁鵲無藥醫,
只得請日官、月官算運數。
第一次算,算出是天煞,
第二次算,算出是地煞,
第三次算,算出吃了首陽山石頭谷的泉水能痊愈。
大王召來八個女,
先對大女兒說:
“紅緞呀,你去首陽山嗎?”
紅緞立即答:
“我不能去。”
“為什么不能去?”
“兒子婚期已定下,我不能去。”
又對二女兒說:
“白緞呀,你去嗎?”
“我也不能去。”
“為什么不能去?”
“女兒出嫁已定下,我不能去。”
“三藝,你去嗎?”
“我也不能去。”
“為什么不能去?”
“伺候眼睛不好的公和婆,我不能去。”
“四藝,你去嗎?”
“我也不能去。”
“為什么不能去?”
“公婆的祭日就要到,我不能去。”
“五藝,你去嗎?”
“我也不能去。”
“為什么你也不能去?”
“過不了幾天要臨產,我不能去。”
如此這般,八個女兒都以自己的情況為借口,逃避去取藥的責任。
每一個女兒回答“不能去”的時候,人群里就有人發出“哎,哎”的感嘆聲,有的人還嘖嘖咂舌,從表情上來看,人們都對女兒們的不孝感到無比憤慨。
人們的嘆息和咂舌聲一靜下去,乙火悲涼的聲音又沉靜地響了起來:
八個女兒回家去,
大王無力地下令:
“前屋的乳娘呀,
把菜地里的巴利帶過來,
我的病越來越加重,
臨死想見她一面。”
乳娘來到莧菜地,
連叫三聲“巴利公主”,
滿月般的姑娘如云彩后的月牙兒向外望,
“誰在找我呀?
除了天上的一對仙鶴,
還會有人找我嗎?”
乳娘走上前來說:
“你父親是大齋大王,
母親是大齋夫人,
他們有九個女兒,
你是排行老九的那一個。
大王、夫人把你送到莧菜地,
如今他們病情重,
臨死前想見見你。”
巴利聽完便說道:
“哎喲,可憐我的身世,
莧菜地里的小巴利,
是天上掉下來的,
還是地下冒出來的?
巴利我被生身父母棄,
如今父母來找我。”
不管山高和水深,
月亮般的女孩兒,
急急忙忙趕回家。
巴利公主進家門,
三拜九叩行大禮,
口稱不孝女巴利,
今天初次見父母。
說到此處淚如泉涌,
聲音哽咽無法繼續,
大齋大王聲顫抖:
“來,來,快過來,
扔到菜地的孩子,
已經長這么大?
我們夫婦棄你后,
雖說沒再見過你,
現在病重快死去,
還想再見你一面。
聽說想要起死回生,
必須喝下首陽山石頭谷泉水。
我已叫來你八個姐,
八人找了八個借口,
然后各自逃回家。
如今我們夫婦倆,
已經算好閉眼日,
閉眼之前想見你,
這才讓人去找你。”
巴利公主一邊聽,
一邊淚水嘩嘩流,
滿月般的臉龐被沖刷:
“爹啊,娘啊,我去找,
哎喲,可憐,我的身世,
差點見不到父母親。”
她在白凈面龐涂上墨,
腰上系圍裙,
斜挎鱉形瓶,
立即動身去首陽山。
姑娘不知東西南北中,
只能信步胡亂行。
穿過小溪,來到石頭下,
“洗衣的那位大嫂,
首陽山石頭谷該怎么走?”
“你幫我把黑衣服洗得雪白,
我就一定告訴你。”
巴利卷起衣袖,
把黑衣服洗得白凈凈,
“去問那個搭橋的人吧。”
“正在搭橋的那位大叔,
首陽山石頭谷該怎么走?”
“你幫我搭起九十九座鐵橋,
我就一定告訴你。”
巴利搭起了鐵橋九十九座,
“往那邊走,去問修塔的人。”
“修塔的大叔,
首陽山石頭谷該怎么走?”
“你幫我修起十二層塔,
我就一定告訴你。”
巴利修起了十二層塔,
“往那邊走,去問洗炭的人。”
“洗炭的大叔,
首陽山石頭谷該怎么走?”
“你幫我把炭洗白凈,
我一定告訴你。”
巴利把炭洗得雪白,
“往那邊走,去問一位大師。”
“大師,大師,
首陽山石頭谷該怎么走?”
“往那邊走,去問彌勒神吧。”
“彌勒神,彌勒神,
首陽山石頭谷該怎么走?”
“你為我生九個兒子,
我就一定告訴你。”
過了一年、兩年,直到九年,
一共生了九個兒子,
“彌勒神,彌勒神,
現在請你告訴我。”
彌勒神告訴她:
“往那邊走就是首陽山,
中間隔著小河,
還有大河萬頃波濤,
不知你怎樣渡得過?”
巴利來到河岸邊,
跌坐地上嚎啕哭,
天空飛來一對鶴,
翩翩降下馱巴利,
輕松飛過那河流。
首陽山石頭谷里,
三仙女下凡來沐浴,
巴利抱起一件內衣,
把它藏進樹叢中。
第一個仙女浴出水,
聞到凡人氣息和汗味,
另外兩仙女穿好衣,
飄飄蕩蕩飛上天。
第一個仙女不見衣,
慌慌忙忙四處尋。
此時巴利忙現身,
邊遞內衣邊訴說:
“我也是個女子。”
仙女聞聽此話很高興:
“莧菜地長大的巴利,
你分明也是個仙女。”
仙女拿出三個瓶,
把讓血、肉再生、恢復呼吸的水,
分別倒進三個瓶里。
巴利告別仙女后,
沿著原路往回趕。
萬頃波濤在眼前,
巴利坐地嗚嗚哭,
龍宮派出一只鱉,
馱著巴利過了河。
“彌勒神呵,彌勒神,
我現在就想趕回家。”
彌勒神一聽忙答話:
“既然回家已經晚,
何不看看波濤再行走?”
回頭一看河中流,
陰間漂來千艘船,
“前面蓋稻草的是何船?”
“富豪在陽間收租狠,
窮人哀求施舍稻草,
他一捆稻草扔過去,
那是那富翁下陰間后,
蓋著稻草進地獄的船。”
“后面那艘什么船?”
“有人在父母跟前翻白眼、咋舌頭,
到陰間要被剜眼睛、拔舌頭,
這就是那種人進地獄的船。”
“那艘船是啥船?”
“在陽間時的一個酒販子,
因為把酒兌水賣,
那是他被送去人間地獄的船。”
“那艘又是什么船?”
“有個在陽世編草鞋的工匠,
雖說賣鞋也收錢,
但對別人積了很多德,
那是他坐著上天的船。”
“那邊那艘是什么船?”
“有人在陽世積了德,
向挨餓的人施舍很多粥飯,
向沒衣穿的人施舍很多衣物,
給沒鞋穿的人鞋子穿,
到陰間就得到成堆的糧谷,
衣服帶子上都掛滿錢,
這是他沿著遍布鮮花的道路,
被導引去西方極樂世界輪回的船。”
“現在鬼境都已看過,
我想趕快回到家。”
彌勒神忙吩咐說:
“九個兒子你都帶走吧。”
巴利向彌勒告了別,
背著、抱著九個兒,
前推后拽地上了路。
“快走,趕緊走,
我父母雙親就要赴黃泉。”
慌慌張張回到家,
大齋大王和夫人,
同日同時已咽氣,
兩副靈柩被抬著出殯。
巴利公主上前攔:
“抬靈柩的人啊,聽我說,
快把靈柩放在大路上,
我要再見父母一面。”
八個姐姐一擁而上,
這個打耳光,那個抽嘴巴:
“你這丫頭哪去了,
磨蹭到現在才回家?
我們八個伺候爹娘一輩子,
他們卻要給你上好水田十五斗落,
上好旱田十五斗落。”
巴利公主默無言,
只是不停擦眼淚,
手扶靈柩放聲哭,
又掀棺蓋細細看,
老爺子、老太太已經命赴黃泉。
巴利公主在爹娘身上灑遍再生的靈水,
撒滿讓血液再生的仙花。
爹娘臉上重現了血色,
她又灑遍讓肉體復生的靈水,
撒滿讓肉體復生的仙花。
兩人身上又長出健康的肌肉,
她又灑遍讓呼吸恢復的靈水,
撒滿讓呼吸恢復的仙花,
老爺子、老太太呵,
同時睜開眼來坐起身:
“這一覺睡得太沉了?
到底是做夢,還是醒著?
我們夫婦已經赴黃泉,
是誰又把我們來救活?”
除了巴利還會有誰?
巴利服侍雙親回到家,
老爺子、老太太忙吩咐,
讓巴利的九個兒子,
坐在四周圍,
兩邊膝上也坐滿,
一邊看來一邊樂:
“哎嗨喲,好啊,哎嗨唷,妙哇!
這種情景世上難尋覓,
巴利,我的好巴利,
把天下都給你,好不好?
把大地都給你,好不好?”
巴利聽罷忙回答:
“不要天下,不要大地,
巴利只有一個愿望,
讓挨餓的人吃飽飯,
讓挨凍的人穿暖衣,
給丟失路費的人路費,
給陽世里抱憾的痛苦靈魂,
修筑通往陰間的大路,
把去陰間的路修得平坦寬闊,
開通去極樂世界的路,
開通引導亡靈還生的路,
讓他們順順當當去陰間。”
今時此地的亡靈啊,
不要含怨,不要心痛,
得到了解怨祈福,
拿到了豐厚的路費,
快快上路去陰間吧。
這時候,三個神漢一起奏響鼓、鑼等樂器,并跟著重唱了一遍“快快上路去陰間吧”。
寬敞的院子里人們或站或坐,黑壓壓一片,從說到巴利公主出現在父母面前起,人們就開始唏噓不已,直到最后她求來神水,重新救活父母的時候,人們無不用手巾、衣袖擦拭眼淚。
令永述驚訝的不是那么多觀眾全被感動了,而是月姬好像聽懂了全部內容,一臉關注,看得津津有味。
“這個你都聽懂了嗎?”
永述一問,月姬馬上點頭,接著說:
“我要畫巴利公主。”
她用如此清晰的發音說話,這還是第一次。
“你想怎么畫巴利公主?”
“好像就在我眼前。”這次,月姬也口齒清晰地回答。
此時鄭富戶家老太太和兒子鄭大植來到了供桌前。
“乙火,辛苦了。”
鄭老太太拍著乙火的肩膀道謝說,他的兒子鄭大植從懷里掏出暗綠色的十元紙幣三張,把其中兩張放到供桌上,一張放到神漢們面前。放在供桌上的是給神婆的謝禮,放到神漢面前的自然是給神漢的報酬,給神婆一百兩謝禮是少見的酬金,此外另給神漢報酬更是破例的厚遇。見此情景,有人說:
“乙火他們成富翁了。”
也有人說:
“別說一百兩,就是給二百兩也不可惜。”
據說此時三十七歲的鄭大植來到棚子邊上,像對圍觀者行禮一樣,左顧右盼了一陣,不經意間,他的視線落到了月姬身上,然后好長時間沒有移開。
(韓梅 譯)
【賞析】
長篇小說《乙火》,改編自1936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巫女圖》。那么是什么促使作家在四十多年后重新飽含熱情地講述這個故事呢?金東里說,想通過文學手法將薩滿教的神秘世界更為詳盡地描述出來。在金東里看來,薩滿教的神靈是與天地神明相同的,具有天地萬物之精氣,是生命之最高意義。而巫女能夠在神人合一的狂喜中體驗絕對的自由和欣喜,與神靈交涉,是連接人與自然、穿越此岸與彼岸的“媒介物”。有了巫女的存在,神和人之間才能保持內在的契合與和諧。
小說中的巫女乙火就堅信自己在人神合一的歌舞中,可以驅趕惡鬼,呼喚逝者的靈魂。她雖然是為了救兒子而去廟里求神才變成巫女的,然而10年后她卻為了信仰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她的一生籠罩著神秘的悲劇色彩。
小說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個性鮮明,沖突和高潮也玉碎帛裂,觸目驚心。同時,作家給小說注入了詩意和抒情,因而《乙火》呈現出詩意傾向,而不是戲劇效果。它像一幅緩緩流動的畫面,帶我們走向了那些不可思議的傳說以及村民對神靈的頂禮膜拜。不知不覺中我們被神秘巫火所籠罩。從審美形態來看,《乙火》表現出平和、淡遠、雋永的特征,又雜糅著一些淡淡的悲傷,與作者以前的作品一樣,是一曲悲歌。小說注重普通人的命運。乙火是巫女,卻也是生活在社會底層、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小人物。乙火和她的兒子都深愛著對方,兒子回來就是想把母親和妹妹從愚昧和苦難中解救出來,母親當初也是為了救兒子才成為巫女的。兩個人都懷著“善”的愿望,卻做著傷害對方的事。每一個善良的人都逃不脫挫折、磨難乃至毀滅的命運。作品向人展示了命運的無情和凄涼。
金東里是韓國堅持民族傳統的小說家。從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韓國自新羅以來的神話傳說和民俗信仰。而巫俗是最具代表性的民間信仰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說,寫這部小說是為了詳盡地描述薩滿教。整部小說的華彩樂章是對巫女乙火請神場面的大段描寫,所有的濃墨重彩都落在如今已不為人們所熟悉的宗教儀式和場面上。初次登場時,乙火那美艷的臉龐,婀娜的身姿,具有無限韻味的動作,略帶沙啞、充滿感情的聲音,恰如其分的節奏把握,生動風趣的故事情節,令圍觀者贊不絕口。
最為精彩的場面是乙火主持的大祭“巴利公主”(即把死者的亡靈超度到陰間的儀式)。作者用了整整一個章節的篇幅細加描繪那種盛況,可以說是整個小說的精華所在。
夜色降臨,月亮還沒有升起,在朦朧的五彩輕紗燈籠下,乙火搖起鈴鐺,她似乎忘了周圍黑壓壓的人群,完全沉浸在請神歌調之中。如果不是因為金東里對韓國傳統民間信仰的癡迷和了解,我們將不可能領略到這一請神歌調。其實這首請神歌與故事沒有很大關系,即使把它省略成幾行或者完全刪去也不會影響情節的發展。但是這首有372行的請神歌卻讓我們得以窺見薩滿教的神秘一角,聽到巫女最真摯動人的心聲。請神歌中的女主角巴利公主似乎就是巫女乙火的化身和寫照。巴利公主從小遭父母遺棄,在菜園中自生自滅,卻天性善良。在得知真相后,她不計前嫌,反而為了救雙親而前往首陽山石頭谷找尋治病的泉水。在途中她看到無數窮人的饑餓困苦,因此她的愿望就是拯救痛苦的靈魂,超度亡靈。巴利公主所做的事也就是乙火正在做的事。乙火對這個故事感同身受,因此說唱起來飽含深情,所有的呼喚都是從她內心深處發出,有一種懾人的魔力。歌聲中表達了巫女最樸素、最善良的美好愿望,也是當時韓國農村最普遍的愿望: 生前衣食溫飽,死后靈魂得到安息。
作者對巫女乙火的衣著、動作、聲音甚至每個眼神都細細描繪下來,在歌舞中,巫女好像幻化成悲悲切切、無影無形的鬼魂,在輕盈舞動、衣角飛揚中一種天人合一的神秘氛圍油然而生。同時,作者也對眾人觀看請神儀式的反應不惜筆墨,從多個角度鋪排、渲染。看熱鬧的村民一到黃昏就蜂擁而至,并且隨著乙火飄揚的衣角,完全沉浸到她的說唱中,呼吸不由得隨著她的舞姿而起伏,喜怒哀樂也隨著歌聲內容而變化。乙火的兩個孩子都是第一次看到母親請神的場面,女兒被深深地吸引了,感受到了神秘的力量。而信奉基督教的兒子,本來是想仔細觀察請神的迷信世界,為破除迷信作準備。可當他感受到現場的神秘氛圍和人們的融合時,不禁暗自感慨,甚至對自己的信仰懷疑起來。
顯然在小說中,金東里是有意識地營造氛圍,引導讀者進入生命中最為神秘的、深不可測的境界之中。應當感謝作者,讓我們體會到了一種純粹的精神狀態,讓人在一種神秘、虛無的感覺中對人生、人性有所思考。
(徐曉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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