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夜·梁鼎芬
笛聲幽怨在天涯,但憶春時不憶家。
一月照人凄欲絕,寺墻開滿海棠花。
此詩作于光緒十七年辛卯(1891)。中法戰爭時,梁鼎芬因疏劾北洋大臣李鴻章,被降五級調用,于光緒十一年(1885)謫歸。張之洞在粵創廣雅書院,聘之為主講。張氏去粵,梁氏也于光緒十六年庚寅(1890)春,獨居鎮江焦山海西庵,謝客讀書。有《庚寅四月二十八日初宿海西庵》詩云:“辟地亦云遠,入山猶未深。殘鐘幾入夢,芳樹十年陰(自注:壬午六月初至焦山)。書認儀征(按:指清學者阮元,江蘇儀征人)字,詩傳狄道(按:指清詩人吳鎮,甘肅狄道即今臨洮人)心。前塵漸飄落,獨立一追尋。”表明此來海西庵的初衷。此選《獨夜》一詩,亦同樣地反映出詩人此時的心緒。
此詩原題《海西庵夜》,陳衍輯《近代詩鈔》,改為《獨夜》,更為切合題旨,并廓展了詩的意境,避免了原題因過于坐實而顯得拘泥局促的不足。
詩人在此秋夜,獨棲寺院,罷讀閑坐,吹笛自遣,反而觸緒生怨。詩云“笛聲幽怨在天涯”,笛聲幽怨,于細長圓潤的笛聲中,隱藏著哀深怨長之音。笛聲即心聲。此幽怨之音,出自天涯淪落人,又將飛越長空,飄向邈遠的天涯。寫笛聲遠播之廣大,也在寫已哀怨之深長,以示自己雖獨居寺院而心系天下。笛音細潤悠長,如訴如泣,悲慨哀涼,詩中常以作凄怨之聲傳心之物。然天涯笛聲,怨何出?怨何為?第二句“但憶春時不憶家”便深入作答,是怨春已去,春不長駐。憶春時風光,亦即怨春之別去;思念春時景象,亦即怨春之不駐。春既拋我以去,其怨也哀。詩人又說淪落天涯,獨處而“不憶家”,并不思念家人,但只思念春時。其實,這是一種委婉而強調的說法。詩人并非不憶家,真心要說的是既思念家人,而更思念春時;何況,說的是“春時”一個季節景象,當也包括家鄉的“春時”。故“不憶家”之說,并非謂詩人拋離家人不為思念,而是以此語為對比與反襯,強調自己的惜春、怨春、思春之情。這種委婉含蓄的筆法,較平直過露的表達,更能表意傳情,因而也更動人心魄。惟有如此,此句才能切合、呼應上句“笛聲幽怨”的情景,亦使一個“幽”字,在狀其“怨”意時,有所落實。
上聯寫“憶春”之情,由“幽怨”的“笛聲”傳出,從聲寫怨。而下聯則從色寫怨,以秋色反襯“憶春”怨情。詩云:“一月照人凄欲絕,寺墻開滿海棠花。”秋月一輪,孤懸夜空,獨照詩人,謂“一月照人”,實說“月照一人”。詩人獨對孤月,更覺孤獨,一種凄涼之感,油然而生,欲絕不盡,欲罷不休。至此,詩人要表達的凄孤哀怨之情,似乎已達“絕”點,“幽怨”的情感達到了高潮。然而,當詩人沉浸在哀怨凄苦的情緒纏綿中時,回眸卻瞥見寺墻下開滿了簇簇艷紅的海棠花,其艷猶如春花,在月光的照射下,更撩人心煩意亂,使詩人“憶春”之意不息,怨春之意難盡,其“欲絕”之凄怨,更推引到一種回味無窮的境界。海棠為四時之花,春時發花,而秋時秾艷,暗長寺墻邊,寂寞開無主,雖是嬌花明艷,月下倍添凄涼。這不免使詩人看來反而要勾引起“春時”的思念,而更添孤獨凄涼的怨愁。由此一筆,乃把“凄欲絕”的情緒延伸到一個新的境地,在寺墻海棠花前縈繞不去。
全詩以“笛聲”、明月、孤影、寺墻、海棠花種種具象,整合成一幅花月相映、色聲并俱、潔凈清麗的詩意般的幽深環境,鮮明地襯托著寧靜獨處中的孤影,諧和地渲染了詩人的孤怨情緒,情景交融,人境相諧,意境全出。首句中一“怨”字,則為全詩的“詩眼”。
然而,詩人“憶春”,豈在思念桃紅柳綠的明媚春光,抑或別具會心、另有寄托?雖詩求含蓄,此中含義不便明告,但聯系到詩人的身世經歷,明眼人已可揣知其“怨”在何處了。
陳衍曾評梁氏說:“節庵(按:梁氏號節庵)少入詞林,言事鐫級歸里。又避地讀書焦山海西庵,肆力為詩,時窺中晚唐及南北宋諸名家,堂奧佳處,多在‘悲慨’‘超逸’兩種。”(《近代詩鈔》)細察《獨夜》一詩,當為“悲慨”一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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