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魏初
室人降日,以此奉寄
去歲今辰卻到家,今年相望又天涯。
一春心事閑無處,兩鬢秋霜細有華。
山接水,水明霞,滿林殘照見歸鴉。
幾時收拾田園了,兒女團圞夜煮茶?
作此詞時,魏青崖先生正在宦游的路上。
有道是“吃皇糧,走四方”,既給皇帝老兒當差,自然就“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然而,人心都是肉長的,常年在外,哪有不想家、不想妻子兒女的呢?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的日子,比如說太太的生日。
而這一天正是魏太太的生日!
這可是個比春節比元宵比端午比中秋比重陽比除夕比一切頂頂重要的節日還要重要的日子!做先生的一定得有所表示,拿出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深深地愛著她,正在苦苦地念著她。
如果是在電信和社會服務業高度發達的今天就好了。魏先生滿可以給太太拍它一封禮儀電報,并讓專靠丘比特發財的公司派人送上一束鮮花外加一盒五彩繽紛且鑲有“生日快樂”四個奶油大字的蛋糕——哇,好溫馨,好浪漫,好有情調吔!
可惜那是公元十三世紀,魏先生只好寫信了。雖然荒郊野外一時半會兒未必找得著捎信的人,但不妨先寫了備著。然而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寫信未免太平淡了!魏先生是詞人,而且是位感情深摯、細膩的詞人,“天生我材必有用”,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于是我們的文學史上便有了這一首情真意切、明白而家常的小詞。
“去歲今辰卻到家,今年相望又天涯”,未說“今年”,先憶“去歲”,這是因為去年的今天很快樂,也很難得——詞人恰好趕在太太過生日的時候回到了家。何以知道它難得?因為此前此后若干年里的今天,詞人都不在家。何以知道此前此后若干年里的今天,詞人都不在家?因為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今年相望“又”天涯。這個“又”字是要重讀的,別看它只是個極普通的虛字,卻已把“去歲”之前若干年里“今辰”的“天涯”“相望”都隱含在內了。這叫做“加倍法”。本來,“去歲今辰到家”與“今年相望天涯”對舉,哀樂參半,不過是一對一打平;但次句加了這個“又”字,就變成了“去歲今辰到家”和“歷年相望天涯”的比較,會少離多,寡不敵眾,詞的基調由此一錘定音,愁苦而低沉了。極吃重的地方極不吃力地用了一個極尋常的字,可謂舉重若輕!
“一春心事閑無處,兩鬢秋霜細有華”,《鷓鴣天》調的格律和仄起而首句入韻的七言律詩很相近,因而填此調的詞人往往把三、四兩句寫成對仗,本篇也是這樣作的。這一聯對仗,平易而洗練,流利而渾成,很見功力。以上句第二字“春”對下句第三字“秋”,是錯位對;但錯得好,給人以錯落有致的感覺。兩句看似平列,其實卻是因果關系:由于“一春”都在想“心事”,沒有一刻空閑,所以“兩鬢”已有些花白,像是點點“秋霜”。“心事”指什么?聯系上下文來看,當是想家,想歸隱田園,想安享家庭生活的天倫之樂。念茲在茲的親情日日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催人易老,鬢發哪能不斑白呢?當然,這畢竟不是深哀巨痛,還用不著“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般的夸張,因此他只老老實實地說“兩鬢秋霜細有華”。但語氣雖然平淡,卻很耐讀,好像低度的醇酒,入口并不濃烈,然而細斟緩酌,飲之既久,也一樣醉人。
“山接水,水明霞,滿林殘照見歸鴉”,上片四句全是敘事,過片乘著換頭的機會,捎帶著換了一副筆墨,就旅途景物略事點染,于是便有峰回路轉之妙。山水相繆,余霞成綺,落日把樹林燒得通紅……這迷人的景象值得為唐李商隱詩下一轉語:雖是近黃昏,夕陽無限好!然而大殺風景的是殘照的逆光中竟現出了點點“歸鴉”影!可見再迷人的景色在游子眼里也會成為思家情結的膨化劑。鴉而曰“歸”,一“歸”字大可玩味。“鴉”能“歸”,人反而不能“歸”,竟是人不如鴉了,豈不可憐可憫可哀可嘆?這種物與人之間的“反襯法”,在古詩詞中早就層出不窮,這里的“滿林殘照見歸鴉”自然算不得新發明,但它是在摹寫旅途風光之際很自然地帶出來的,又與上文“山接水,水明霞”的恬適相反相成,共同營造了一段聊騁望以消憂、反觸目而更愁的沉郁頓挫,故仍有它獨特的審美情趣。
“何時收拾田園了,兒女團圞夜煮茶”,上文已用鴉之“歸”暗點了人之不得“歸”,然而人雖一時不得“歸”,心卻在向往著那一天。于是便順理成章地逗出了最后的這兩句——也是全詞最精彩、最高潮的兩句。雖然“何時”能“歸”還不確定,但只要有了這份心,“歸”期也就不遠了。魏先生是做官的人,官人多有官人的“歸”法——封妻蔭子、衣錦榮歸;拿刮來的地皮大起宅院,廣置田產;挾浩蕩之皇恩吆五喝六,橫行鄉里。難得他魏先生是個好官、清官,志趣竟與別個官人迥然不同——他盼望的是過普通百姓的生活:白天親自拾掇田園,晚上闔家圍爐歡聚。自食其力,共樂天倫,僅此而已!平民意識,常人姿態,所以親切動人,這是第一大好處。小令篇幅有限,不可能事無巨細,一一鋪陳。高明的作者往往用最簡潔的筆觸去勾勒最典型的場景、最重要的情節、最關鍵的人物,并留下一些空白,讓讀者憑借自己的生活積累來補充。“兒女團圞夜煮茶”七字,正是這一創作法則的絕佳體現!只寫“兒女團圞”,而為人父者、為人母者連同他們為人父母的樂趣,雖不言卻已盡言了。讀到此句,我們仿佛看見:當綴著星光的夜幔籠罩住四野的時辰,在魏先生的寒舍里,孩子們團團圍在他身邊,鬧著嚷著要他講故事;而魏太太則笑吟吟地陪坐在一旁做針線活兒;灶膛中燃燒著的松枝不時發出噼啪的響聲,火舌舔著陶壺,壺嘴里噴出一縷縷茶香……不,壺嘴里噴出的不止是茶香,更有家的溫馨!中國人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草窩。”此心此理可是不分國籍、世界“大同”的。一語傳神,而能使人人心旌搖曳,這又是一大好處。
寫到這里,當代的摩登女士們要撅嘴了:“這可是寫給太太過生日的詞啊,怎么寫到末了也沒有一句親熱的話呢?真沒勁兒!”話也說的是。不過,表達愛意的方法很多,因時而異,因人而異,并沒有什么一成不變的模式。比較起來,中國古代的文化人似乎更喜歡含蓄。對此,太太們都習慣了。她們有足夠的敏感從溫婉中捕捉到火辣。故而筆者敢于斷言:魏太太收到這首小詞一定十分欣慰。他記著她的生日呢!念著她和孩子們呢!盼著早日回家團圓,永遠不再和她分離了呢!——還有什么生日禮物能比這更讓她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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