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詩人情懷:
憂生與憂世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以“憂生”與“憂世”來概括兩種詩情:“‘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是詩人在為民生而擔憂,“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與之相似。“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是詩人在為世事而擔憂,“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與之相似。
憂生與憂世是詞的本質
王國維所引的“我瞻”二句出自《詩經·小雅·節南山》的“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意思是說,馬兒因為很久沒被趕駕而呈肥碩之態,實際上是在比喻賢才久遭冷落。晏殊的“昨夜”三句,表面是寫秋風吹落葉,以致視野陡然開闊,實則在表達壓抑許久的有才之士渴望成就事業。王國維說,這一詩一詞表達的同樣是詩人對個體生命的憂慮。不過,這種人才被冷落,在古代是很常見的現象,所以詩人既是在感慨自己的人生坎坷,也是對一個時代、一個群體的憂慮,所以“憂生”之中也包含著“憂世”之意。
陶淵明的“終日”兩句和馮延巳的“百草”兩句,都表達了一種關注世道時運的情懷,所以王國維用“憂世”來概括其意。然而,這般憂世之意也是從詩人的個人角度發出的,因此憂世中也包含著憂生。王國維將憂生、憂世分別論述,只是為表述的方便而已,其實兩者之間是密不可分的。無論是憂生,還是憂世,“憂”才是真正的核心。詩歌中的憂生、憂世固然很多,而就詞體而言,憂生、憂世才是更為本質的。
古代士人有一種普遍性的性格特征,就是極富憂患意識。有學者認為,不同于“唐人融合南北胡漢諸審美要素的波濤起伏,洶涌澎湃,汪洋恣肆”,“宋代承唐之后,如大江之水,潴而為湖,由動而變為靜,由渾灝而變為澄清,由驚濤洶涌而變為清波容與”,“其時之人心,靜弱而不雄強,向內收斂而不向外擴展,喜深微而不喜廣闊”。靜弱內斂的性格很容易滋生感傷,日月更替春去冬來的自然變化,人事的新舊遞嬗,都能觸動那難以名狀的悵惘與哀嘆。正如《文心雕龍·物色》所言,“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文學家很容易將自然變化與人事變遷相聯系,“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士人的人生哲學便成了政治結構系統之中的一部分,“自我”被社會倫理道德規范牢牢地束縛著。匡扶社稷、顯達榮親是士人們共同的人生理想,但是,除了家國大義、責任和義務,他們就沒有屬于自己的欲望與要求嗎?當然不是,文學創作便是他們自我表達的方式。宋詞中就有不少這樣的作品,充滿了對自身境遇、生命終極意義的深沉思考。從風格婉約的晏殊、晏幾道、歐陽修、秦觀等人,到詞風豪放的蘇軾、辛棄疾……都發出過人生無常、世事難料之嘆。
“憂”與“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此外,王國維還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
“憂生”在王國維這里雖然有了新的含義,但“憂生”畢竟仍是一個傳統的審美主題,“憂生”與“憂世”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協調一致,甚至是共生共存的。“憂生”要上升到“憂世”,其存在的意義才是充分而完整的。“憂生”與“憂世”在王國維的解讀中,還與“釋伽、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在研究西方哲學時,王國維對于生命展開了求證與體察,他從“勢力之欲”作為切入點,來描述人的精神活動:“人之有生,以欲望生也”,人受動并且受制于“生活之欲”,“然欲望之能達者一,而不能達者什佰,故人生之苦痛亦多矣。若胸中偶然無一欲望,則又有空虛之感乘之。此空虛之感,尤人生所難堪”。
這樣的觀點,是王國維從叔本華哲學中吸收過來的。王國維敢于直面人的“本質”,有足夠的勇氣在此之上展開一切形而上的探討,而不再像傳統腐儒那樣去掩蓋真相,甚至顛倒其關系。基于“生活之欲”,但更偏重于精神方面的生命動力就是“勢力之欲”,簡單來講就是人爭勝、進取的沖動與愿望。
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學、美術,亦不外勢力之欲之發表……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勢力充實,不可以已,遂不以發表自己之感情為滿足,更進而欲發表人類全體之感情。彼之著作,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而讀者于此得聞其悲歡啼笑之聲,遂覺自己之勢力亦為之發揚而不能自已。故自文學言之,創作與賞鑒之二方面亦皆以此勢力之欲為之根柢也,文學既然,他美術何獨不然?豈獨美術而已,哲學與科學亦然。
傳統詩詞中,在以“憂”為主題的表達背后,通常是對自我的質疑,于是產生了無可奈何的感觸。所謂“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也就伴隨著這樣的感觸,在“憂生”與“憂世”的互動中彰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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