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 周閑
渡 海
海門不限萍蹤,危檣直馳東南去。怒濤卷雪,輕舟浮葉,乘風容與。浪疊千山,天橫一發,魚龍能舞。向船舷叩劍,舵樓釃酒,何人會,茫茫緒?
遙指虛無征路,望神州、瓊煙霏霧。汪洋弱水,驚魂縈目,蓬萊猶故。絕島揚塵,孤帆飄羽,重淵垂暮。且當杯散發,中流擊楫,放斜陽渡。
清道光二十年(1840),中英鴉片戰爭爆發。英軍在廣州受挫后,兩次入侵浙江定海,攻陷縣城,知縣姚懷祥、總兵葛云飛等先后殉國。當時,作者正佐幕前線,與議軍務。此詞即作于戎馬倥傯之際,寫渡海所見所感。依詞意很可能是軍事失利之后,渡海撤退時作。可貴的是,詞人仍保持著高昂的斗志,詞情甚為激越。
上片主要描寫渡海所見。首二句交待行蹤。作者游幕各地,多年漂泊,如今又親歷軍陣,只身渡海,回想身世,不無感慨。所以在置身海口之時,平添許多萍蹤不定之感,見揚帆直馳,生怨嘆之意。二句之中,首句抒懷,次句敘事。“危檣”與“海門”呼應,“直馳”補足“不限”之意,“東南去”見證“萍蹤”。情、事兩見,彼此烘托。
“怒濤”六句,再現海景。海面上波濤洶涌,雪浪千疊,魚龍潛舞。作者駕一葉輕舟,容與其間,豪情逸氣四溢。這六句連用四字句,只寫海濤,初看似有平鋪直敘之感,實際上是分成兩組,前三句記出海口之所見,“怒濤卷雪”,乃巨浪拍岸之景,“輕舟浮葉,乘風容與”,則是將輕舟在風中顛簸如水上浮葉這一幕情景,用變換語序的手法寫出,“輕舟”四字且與“怒濤”四字形成對偶,句式非常整飭。“容與”,遲緩不前貌,《楚辭·九章·涉江》:“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后三句所寫則為船駛進大海以后的景象,海天茫茫,巨浪排山倒海而來,仿佛魚龍在水中狂舞。第三句和第六句寫浪濤,一以“怒”見其聲威,一以“疊”狀其氣勢。浪濤排天,越來越大,舟中的詞人的感情,也變得壯懷激烈起來。此處不經意間已將詞情轉換的關捩設定。
歇拍四句,抒蒼涼悲壯之情。驚濤駭浪之中,詞人胸膽開張,登上舵樓開懷暢飲,立于船舷撫叩寶劍。船舵、寶劍、巨浪、烈酒,營造出一種慷慨激昂的氣氛,共同烘托出詞人的沖天豪氣,而潛藏在這澎湃激情背后的深深的孤獨與寂寞,也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臨近。那茫茫的意緒,是身世之感,是志業之嘆,是時局之慨,還是國運之憂?沒人會得,也許詞人自己也很難說清,所以只以“茫茫”概括。經這四句,詞情迅速地從極高昂的旋律跌入低沉的音調;詞情的大起大落,很好地揭示了詞人內心的洶涌思緒。
下片重在抒發感慨。過片緊承茫然意緒而下,“虛無”與“茫茫”呼應,“指”、“望”與“叩”、“釃”相連,進一步表現詞人的惆悵與失意,詞情更趨沉郁。遙指征路,只見茫茫神州,為重重煙霧所掩,籠罩于凄迷之中。這里,詞人用煙霧迷濛的“茫茫”之景,委婉地表現出對清廷的戰略戰術的異議,但出語婉轉,點到即止,頗得溫厚之旨。
接著“汪洋”六句借景抒懷,表達詞人對戰事國運的憂慮之情。跟上片六個四字句一樣,此處也分兩組,前面三句借神話傳說表達詞人對國運不衰的殷切期望。“弱水”,相傳為仙境周圍的海水,不可浮物,以絕津筏。“蓬萊”,即傳說中的海上仙山。晉葛洪《神仙傳》記神女麻姑曾說:“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為陵陸乎?”這里化用此典,以“蓬萊如故”,暗寓國運未變。但后面三句則又暗示出危局難支的事實。“絕島揚塵”,乃滄海桑田之意,蘊神州陸沉之憂。“孤帆飄羽”,詞人孤舟行海的凄涼感受,更是國家處于風雨飄搖之世的凄涼感受,這一句亦與上片之“輕舟浮葉”前后有呼應之勢。“重淵垂暮”,更是充滿危機感的憂國深情的直接表露。詞情至此,已是低沉悲傷至極。結尾三句,收視斂心,刻畫散發臨杯、中流擊楫的志士形象,在憂懷難釋之時重振勇赴國難、興我華夏的信心與意志,體現出詞人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
詞以“孤憤”發調,激烈壯懷與沉郁悲情交錯組織,彼此映發,如一首多聲部的交響樂,淋漓盡致地將詞人欲有所作為卻無法有所作為時的復雜心情唱出,讀畢全詞,真有天風海雨撲面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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