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句的點化
杜甫在安祿山之亂時一度身陷叛軍占領區,一年多后才僥幸生還家中。這時,他的家寄居羌村。他回家后寫了三首題作《羌村》的五古;第一首描寫抵家當日,從黃昏到深夜的情景: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噓唏。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這首詩,感情真摯,氣氛濃厚。讀這首詩時就像聽到了鳥雀喧噪、鄰人噓唏的聲音,看見了妻孥驚怪、悲喜交集的場面。詩的結句更是一篇的警策,不僅把骨肉重逢、秉燭夜話的景象寫得歷歷如繪,也深刻地寫出了當時的心理狀態。也許經歷過離亂的人都有這樣的生活經驗:一家人在兵荒馬亂中分散,彼此生死不明,一旦重新聚會在一起,驚喜之馀,往往會談到半夜還舍不得就寢,而在夜深人靜、燈下相對時,又會感到心情恍惚,如在夢中。這是一種很自然的感覺,一經詩人以完滿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就特別容易引起人的共鳴。
稍后于杜甫的詩人戴叔倫有首題作《客夜與故人偶集》的五律,前半首是:“天秋月又滿,城闕夜千重。還作江南會,翻疑夢里逢。”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詩的前半首是:“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兩詩看來都脫胎于“相對如夢寐”句,雖然在風格上不及杜詩那樣厚重深沉,但也自成境界。杜詩只描寫當時秉燭相對的情景,恍惚如夢,意境是渾成的;后兩詩明白揭出久別乍逢,心疑是夢,把意境表達得較顯露了。
以后,點化杜甫等人的詩入詞的,有晏幾道《鷓鴣天》詞的下半闋:“從別后,憶相逢。幾回夢魂與君同?今宵剩把銀僊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里借用了“如夢”、“疑夢”的境界,而說得婉轉回蕩,搖曳生姿,別具情味。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里稱贊其風格“曲折深婉”;甚至說:“自有艷詞,更不得不讓伊獨步。”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里把歇拍“今宵”云云與杜詩原句相照,指出這是“詩與詞之分疆”。在這些詩詞里表達的意境是:分明是真,卻疑是夢。蔡正孫《詩林廣記》引謝枋得更舉周詞“夜永有時,分明枕上,覷著孜孜地。燭暗時酒醒,原來又是夢里”(實為柳永《十二時》詞),作為“反其意”的例子。這是寫,本來是夢,卻當成真,翻疑真是夢的意境來刻畫相思之情。
陳師道有首題作《示三子》的詩:“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兒女已在前,眉目略不省。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哂。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這首詩言淺意深,是真情流露之作;而末句又是把疑真是夢的意思暗加點化,說得更多一層轉折。要說怕是夢,先說不是夢,以欲擒故縱手法加深了詩句的層次和深度。《詩林廣記》引謝枋得語,認為這是“祖杜工部之意,著一轉語。……意味悠長,可與杜工部爭衡也”。
在點化手法上別出心裁的,還有陳三聘的《鷓鴣天》詞。詞的下半闋“巫峽路,憶行云。幾番曾夢曲江春。相逢細把銀僊照,猶恐今宵夢似真”,從意境看,遠承杜詩,從字句看,顯然是套用晏幾道詞,如果細加玩味,其實也融化了柳詞。晏詞寫恐真是夢,這里寫恐夢似真,是把同一意思倒過來說、曲一層說;柳詞寫為夢所欺,這里寫怕又受欺,是就原意進一步說、深一層說。這就越發耐人尋味。況周頤在《蕙風詞話》里特加介紹,稱其“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襲,幾于青勝于藍”。把上面這些例子串連起來看,詩人在創作時不可避免要從前人得到啟示,在表現形式上也可以有所繼承,但決不是邯鄲學步、東施效顰,不是簡單地蹈襲和模仿,而要善于點化。點化的手法多種多樣,重要的是必須有推陳出新之處,創造出新的風格、新的意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舉賈島詩句“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為例說:“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這是一語中的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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