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 王惲
己未春三月,同柔克濟河,中流風雨大作,幾覆者再。感念疇者,為賦此詞。且以經事之后,重有所惜云
春流兩岸桃花,驚濤極目吞天去。孤舟纜解,棹歌聲沸,漁舠掀舞。云影西來,片帆吹飽,滿空風雨。悵淋漓元氣,江南圖畫,煙霏盡,汀洲樹。
天地此身逆旅,笑歸來,滿衣塵土。功名無子,就中多少,艱危辛苦。北去南來,風波依舊,行人爭渡。聽滄浪一曲,漁人歌罷,對夕陽暮。
元憲宗九年己未(1259)春,王惲與友人柔克一同渡河,船行中流,忽遇風雨大作,兩度幾乎顛覆。這番險情環(huán)生的非常經歷,不禁使詞人回首生平往事,生發(fā)出無限人生感慨。
上片敘事。“春流兩岸桃花,驚濤極目吞天去”,首兩句描繪春水洶涌的情景,氣象雄邁壯闊。“春流兩岸桃花”,不言江流的深碧,桃花的紅艷,只拈出兩岸紅花夾綠水的圖景,便呈示出春的芳香和美麗。但這春景,決非如東晉大文豪陶淵明《桃花源記》中“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那般閑適雅致,而是“驚濤極目吞天去”,洶涌澎湃的江濤滾滾流去,極目遠望,白浪滔天,直有吞沒蒼穹之勢。這吞天的水勢,雄奇壯美,詞人竟忘卻驚駭,解纜起航了。“孤舟纜解,棹歌聲沸,漁舠掀舞”,接著三句敘寫起航時河中熱鬧情景。“舠”,小船。詞人解纜起航,只聽到船歌沸騰,只看到漁船搖蕩。猛漲的河水帶來了喜人的漁汛,歌“沸”船“舞”,一番熱鬧景象。置身孤舟之中的詞人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由暫忘一舟之孤,分享著漁家的喜悅。然而,“云影西來,片帆吹飽,滿空風雨”,陰沉的烏云自西飛渡而來,孤舟飽滿地鼓起片帆,一時間,滿天狂風裹挾著暴雨,恣意施虐。風雨驚濤中,一葉孤舟經歷的種種顛簸和危急,都在不言之中。“悵淋漓元氣,江南圖畫,煙霏盡,汀洲樹”,風雨中,豐沛酣暢的宇宙自然之氣,秀麗如畫的江南風物,云煙彌漫的陽春美景,一時都消失殆盡,眼前只有江邊小洲挺立的叢叢綠樹。此時此刻,詞人不禁惆悵起來。
下片抒情。“天地此身逆旅,笑歸來,滿衣塵土”,過片三句感慨人生,自嘆自嘲。“天地此身逆旅”,取唐李白“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春夜宴諸從弟桃花園記》)意,感喟自己如寄居天地間的客人,羈旅生活漂泊無定。如今詞人重歸故地,撫看滿身塵土,啞然失笑。這笑,飽含苦澀,浸透辛酸。接著三句“功名無子,就中多少,艱危辛苦”,點明笑的原委:功名利祿一概沒您的份兒,其中倒有無限艱危、無窮辛苦!自己是迷途知返,擺脫功名的利誘,毅然回歸了,然而,放眼河流上下,“北去南來,風波依舊,行人爭渡”。這忙碌的情境可能是當時所見江景的實錄,但更重要的是包含這樣一種意蘊:這北去南來的旅人爭渡的景觀,不就是天下士子忙于追逐功名的象征?他們并不因詞人的失落和回歸而放棄利祿上的追求,而是依然捱著人生的“風波”,在功名路上勉力追逐、奔忙。結拍三句“聽滄浪一曲,漁人歌罷,對夕陽暮”,借日暮江上傳唱的漁歌,發(fā)抒心中隱逸情懷。“滄浪一曲”,典出《楚辭·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既然功名不成,倒無妨學學江上漁父,在夕陽下唱著滄浪曲,一任江水清濁,逍遙自在地生活。
詞人于中統(tǒng)元年(1260)被當時宣撫東平的姚樞辟為評議官,從此走上宦途。此詞正是他入仕前一年的一段真實經歷,傾吐了由積極入世轉而想消極退隱的心曲。詞人巧妙地從渡河歷險和功名受挫的相似點尋覓命篇的契機,詮釋人生,宣泄內心的痛楚和苦悶,語意雙關,饒富意味。而悲切心由曠達語出之,尤覺清渾超逸。觀察詞人的一生,己未年恰巧是他人生的轉折。此后他官運亨達,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自然不會有天地逆旅、功名無子、艱危辛苦之戚。因而,詞人正如此詞詞序所言,“經事之后,重有所惜”,緬思這段生活體驗,別有一種珍惜的情懷,難怪他要命筆書懷,深情地追記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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