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天樂 厲鶚
《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
瘦筇如喚登臨去,江平雪晴風小。濕粉樓臺,釅寒城闕,不見春紅飛到。微茫越嶠。但半沍云根,半消沙草。為問鷗邊,而今可有晉時棹?
清愁幾番自遣,故人稀笑語,相憶多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惱。將花插帽。向第一峰頭,倚空長嘯。忽展斜陽,玉龍天際繞。
厲樊榭(鶚)詞風淡雅清雋,工于寫景,其獨到之筆,往往以空靈奇想,凝聚于所寫的景物之中,超塵脫俗,令人擊節贊賞。這首《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寫登山所見之霽后雪景,是他的名篇之一。詞從“望”字著筆,結尾仍收到“望”字,饒有余韻。
吳山,在杭州西湖東南,因春秋時期為吳國南界,故名。起筆“瘦筇如喚登臨去,江平雪晴風小”,兩句表明作者是持竹杖(瘦筇)出游,此時江面上波濤不興,天已放晴,雪已停了,朔風也小了,“瘦筇”仿佛有意,喚起作者登山觀賞雪后霽景的清興。詞句中著一“喚”字,便富有韻味,“瘦筇”且欲勸人登山,可見詞人的清興不淺。次韻“濕粉樓臺”三句,寫登山之后,但見遠處樓臺都蓋上了一層積雪,好似涂上了一層“濕粉”。雪后寒氣仍重,整個城闕被籠罩在寒氣之中,盡管時令已是春天,但在此刻,全然看不見有“春紅”飛來。表明這次下的是春雪,花樹為春寒所逼,枝頭上也壓有積雪,所以看不到春花。接著以“微茫越嶠”三句,寫隔江的景色。遠處的山嶺,若隱若現,有的被凍結在云根里,有的則消失在天邊的沙草中間。雖然積雪不深,因為人在高處遠望,所以此刻那些丘陵山嶺,在積雪的覆蓋下,也無復嶇崎的景象。接著作者縱目清江,頓生奇想:“為問鷗邊,而今可有晉時棹?”作者想到在當年下雪之際,曾經有人乘著扁舟,連夜訪問友人,如今我要問一問水邊的鷗鳥,不知可有人重泛輕舟,像當年晉人那樣作雪夜訪戴的雅舉?詞句中的“晉時棹”,用東晉人王徽之(字子猷)的故事。《世說新語·任誕》載:“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今嵊縣),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后來“晉時棹”被用為訪友之詞。作者試想,當年下雪,還有人在夜間乘舟訪友,如今雪霽天晴,倘使念及友人,放舟往訪,該是更方便的了。有此一問,令人神往,也增添了詞的韻味。
下片緊承前意,從憶友著筆,在寫霽景之后更作寫情之筆。“清愁幾番自遣”三句,是說我之登山觀景,本為消愁自遣,然憶及天外故人,不能時相把晤,從前歡談笑語之聲,還在時縈懷抱,所以幾番清游,情難自已。納蘭性德詞云:“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后山”(《鷓鴣天·送梁汾南還》),作者此時的心境也是如此。故人遙隔,如今雖獨自在雪后登山,這相憶之情,又何能忘卻?自己平時,也曾借清吟消愁,然而“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惱”,表明自己雖愛吟詩,卻總是不能消除對友人的思憶,宋楊萬里詩云:“無端卻被梅花惱,特地吹香破夢飛”(《倦睡》),蘇軾也有“為愛君詩被花惱”(《和秦少游梅花詩》)之句。詞人活用其意,謂自己之被梅花所惱,是因為長期寂處吟詩,而故人終未能見,此時正值梅花開放之期,故而有“吟得梅花俱惱”之嘆。下文“將花插帽,向第一峰頭,倚空長嘯”三句,在極為抑郁的情況下,忽作驚人之筆。“將花插帽”中的“花”,是由前文“被花惱”的“花”字引出,未必真有其事,但詞人確有此想。在這三句中,后兩句是實寫,前一句是虛擬,虛實相間,落響清揚,表明詞人在性格和心態上有其高曠清遠的一面。詞人在欣賞霽景和懷思故人之余,卻在吳山峰頭,仰天長嘯,于是這一片雪后江山,乃不覺全為詞人所占有,詞的意境,也由沉郁到高昂,使讀者的精神也為之一振。“第一峰頭”,語出金海陵王“立馬吳山第一峰”,用在這里,頗有矯健之勢。結拍“忽展斜陽,玉龍天際繞”,也是神采飛揚的筆墨,表明詞人并不凝滯于事物之中,而有超然塵表之情。登臨至此,忽見斜陽返照,而雪后的晴山,猶如玉龍之繞于天際,令人神思俱爽,頓失各種塵念,達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全詞從霽雪清景寫起,最后仍歸結到雪景。在章法上井井有條,上片之“為問鷗邊”、下片之“將花插帽”兩處陡然轉折,筆致清靈,如于平曠中陡現峰巒林壑之美,乃是全詞精警之處,他人詞筆不易到此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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