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花聲 郭麐
秋水淡盈盈,秋雨初晴,月華洗出太分明。照見舊時人立處,曲曲圍屏。
風露浩無聲,衣薄涼生。與誰人說此時情?簾幕幾重窗幾扇,說也零星。
《詩經(jīng)·陳風·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明人焦竑以為這首古老的詩作,是中國文學“見月懷人”這一傳統(tǒng)主題的原型(見《焦氏筆乘》)。且不論他的觀點能否被所有的人接受,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即本詞無疑符合這一模式。詞的抒情主人公正是由月而起懷人之思,月照在“人”曾立之處,不見“人”,便起思念。
詞中所寫時間當是秋夜,一場雨之后;地點是在室內(nèi)。詞人想像雨水將月亮洗得異常皎潔。這明媚的月光普照天下,又從綺窗瀉進室內(nèi),照在那人曾經(jīng)站立的地方,那人卻已不見,只有曲曲的圍屏沐浴著月光。讀詞至此,我們不禁滿腹疑問:詞中的這個“人”是誰?與抒情主人公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回憶中只有“立”這一個細節(jié)或情節(jié)?——這些疑問,作者不會告訴我們,而我們在詞中恐怕也找不到明確的答案。因為詞的下片,主人公主要是抒發(fā)強烈的懷念之情:外面風很大,露水濃重而又無聲地滴落,自己衣衫薄薄,涼氣襲身。但讓他感到“涼”的,不只是這自然的秋寒,還因為他的情懷竟然無人可以一訴。此處的“誰人”所指范圍要大些,未必定指所思之人,但也可包含所思之人在內(nèi)。“簾幕幾重窗幾扇”云云,是說里面與外面阻隔重重,不但無人可說,就是說出來,也成為毫無意義了。讀完全詞,我們的疑問絲毫未減,反倒增加了:他的“此時情”究竟如何?為什么會“說也零星”?甚至進一步發(fā)問:這詞作者與抒情主人公是否同一人?這首詞是自抒其懷,還是代人“立言”?抒情主人公是“他”還是“她”?可以說,它是一首令人疑竇叢生的詞。
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把它當作一首好詞來欣賞。我們可以設想抒情主人公就是作者,所懷者是一美麗女性,她與他本無瓜葛,因一特殊因緣,曾經(jīng)在此一“立”,以后的日子里,他便無限地思憶;或者他們是一對戀人,共同度過一段美好時光,她常常站在那“曲曲圍屏”之前(是多愁的天性還是對將來不幸的預感使她愿在那被她想像為隔絕俗世的圍屏前久久佇立)。后來他們被迫分離,每當看到明麗的月光,他便想起她的如月容貌;看到多情的明月照在舊地,便仿佛看到她曾經(jīng)玉立的身姿。或者,竟可以想像這是一首悼亡之詞,她已身赴月宮,化作月光,令他思念不已,以致將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一腔懷抱無人可訴。當然,我們也可以想像這是代言體詞,詞的抒情主人公其實是女子,她與所懷想的男子曾有一面之緣,月光下他“立”于彼處的身影每令她激動與思念不已,如今不知他身在何方,或是她心知其人身在何處,卻雙方不能會面,這使她感到無限的痛苦。
我們甚至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要去欣賞那一片由秋水、秋雨、秋月、秋露組成的近乎透明狀態(tài)的詞境,只要知道詞中有人在懷念有人被懷念。而那境界中的秋水,與《莊子》筆下“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的秋水不同,是淺淡素凈的;那“盈盈”,亦如《古詩十九首》中“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盈盈”一般,含有晶瑩、清澈之義。同時,也像古詩一樣,秋水在詞里不僅僅表季節(jié)、造意境,還象征著雙方的阻隔不得相通。那情感,除了懷想之外,還暗含著一定的孤獨、寂寞,沒有知音者或相悅者的失意。為了這境、這情,詞人不惜有所忽略。如果真像結(jié)尾所寫的那樣簾幕幾重窗幾扇,月光恐怕是難以照見圍屏里的“舊時人立處”的。然而,一旦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豐富內(nèi)涵,所帶給我們的自由解讀、自由“創(chuàng)造”的余地,便會隨同作者一起,“忽略”掉種種我們所認為沒必要去過分拘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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