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蘇昆生。蘇,固始人,南曲為當今第一。曾與說書叟柳敬亭同客左寧南幕下,梅村先生為賦《楚兩生行》
吳苑春如繡。笑野老、花顛酒惱,百無不有。淪落半生知己少,除卻吹簫屠狗。算此外、誰歟吾友?忽聽一聲《河滿子》,也非關、淚濕青衫透。是鵑血,凝羅袖。
武昌萬疊戈船吼。記當日、征帆一片,亂遮樊口。隱隱柁樓歌吹響,月下六軍搔首。正烏鵲、南飛時候。今日華清風景換,剩凄涼、鶴發開元叟。我亦是,中年后。
-----陳維崧
這首詞題為“贈蘇昆生”,關于蘇昆生及這首詞的本事,吳偉業《楚兩生行》詩序中有詳盡的敘述:“蘇州蘇昆生,維揚柳敬亭,其地皆楚分也,而又客于楚。左寧南(寧南侯左良玉)駐武昌,柳以談,蘇以歌,為幸舍重客。寧南沒于九江舟中,百萬眾皆奔潰。柳已先期東下,蘇生痛哭削發入九華山,久,出從武林汪然明。然明亡,入吳中。”左良玉,明末大將,南明福王時鎮守武昌,與權臣馬士英、阮大鋮不睦,弘光元年(1645)三月,馳檄具疏,聲討馬士英七大罪狀,舉兵東下,以清君側,自漢口至蘄州二百里間,戰艦相接。四月初,過九江,突發重病嘔血而死。良玉死后七日,所部東下,取湖口等地。黃斌卿、黃得功等與左軍戰,左軍不敵,良玉子夢庚率余部降清。《楚兩生行》,是吳偉業“梅村體”名篇,作于順治十七年(1660)以后的數年中。陳維崧這首詞,則已是康熙年代所作。
詞寫于蘇州,上片寫與蘇昆生結交經過,下片轉寫左良玉事,而以故國的哀思貫穿其中。
“吳苑春如繡。笑野老、花顛酒惱,百無不有”,“吳苑”,指蘇州,“野老”,杜甫《哀江頭》有“少陵野老吞聲哭”之句,這里是作者自稱,“花顛酒惱”,為花而顛狂,為酒所困擾煩惱,“百無不有”,什么樣的事都有。上片一開始,作者就以吳苑的錦繡春光,反襯出自己百無聊賴的情緒,一個“笑”字,自嘲神態,躍然紙上。接著感慨萬千地敘寫自己凄涼的漂泊生涯。“淪落半生知己少,除卻吹簫屠狗。算此外、誰歟吾友”,除去了“吹簫屠狗”一流人物以外,算得上知己的已經無多。“吹簫”,用春秋時伍子胥故事。子胥父兄為楚平王所殺,子胥出奔,吹簫乞食于吳市。見《史記·范雎傳》。“屠狗”,用戰國時荊軻故事。《史記·刺客列傳》載,荊軻至燕國,與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交厚。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忽聽一聲《河滿子》,也非關、淚濕青衫透”,這兩句異峰突起,從聽歌著筆,直點蘇昆生,有奇筆引奇人之妙。“何滿子”,唐玄宗開元年間滄州的歌者,因犯死罪,臨刑前進樂府詞求贖死,仍不免刑。所唱的曲子,即名《何滿子》,事見段安節《樂府雜錄》。《何滿子》,一名《河滿子》,唐張祜《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這里即用張祜詩意,并暗示落淚的原因,引出下句。“淚濕青衫”,指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但作者的淚與白居易的淚兩者有明顯的不同。白居易的“青衫濕”,是因為自感和彈琵琶的商婦“同是天涯淪落人”,從而引起了共鳴;而作者今日聽到蘇昆生的歌唱落淚,卻是因南明覆滅的亡國之恨而引起。這里的“非關”二字,可謂沉重至極。“是鵑血,凝羅袖”,“鵑血”,傳說古代蜀帝死后化為杜鵑,鵑血即杜鵑所啼之血。古代詩文中,常用此抒發悲憤之情。李山甫《聞子規啼》:“斷腸思故國,啼血濺芳枝。”歇拍點明淚乃鵑血所凝,將無限的亡國之痛,深蘊其中,由此收束上片,轉入下片。
“武昌萬疊戈船吼”,下片換頭突兀而起,直接寫左良玉自武昌起兵順長江東下的威武氣勢。“戈船”,古代戰船的一種,船上樹有戈矛。全句著一“吼”字,寫出了戰船沿江而下的聲威。“記當日、征帆一片,亂遮樊口”,這里的“記”是個領字,值得注意的是,它不僅領起“當日”句以下,也倒領著前面的“武昌”句。這樣寫,使“戰艦東下”的情景更顯突出。“樊口”,在今湖北壽昌西北長江邊。這兩句寫出了帆檣林立的壯觀場面。一個“亂”字,將征帆高低錯落、密密匝匝的景象形容得十分貼切。“隱隱柁樓歌吹響,月下六軍搔首”,“柁樓”,雙層船的尾部;“六軍”,周代天子有六軍,見《周禮·夏官·司馬》,后世用作軍隊的泛稱。這兩句意承上句,寫蘇昆生在左良玉軍幕唱昆曲的情景:在萬艘戰船之中,隱隱傳來柁樓上的歌聲簫聲,明月映照下,軍士們聽著歌聲都禁不住搔首躊躇。“六軍搔首”的動人細節,從側面寫出了蘇昆生歌聲的感人。“正烏鵲、南飛時候”,語出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曹詩的大意是說烏鵲在尋找依托,但何處是它的托身之所呢?這里暗用此典,省去許多筆墨,暗示左良玉置國家命運于不顧,為了私怨舉兵南下,引起南明內訌,讓北方的清軍漁翁得利,令江南陷于門戶洞開的危境,實在不是理直氣壯的正義之師,左良玉所部軍士的心情,都有烏鵲繞樹、無所依托之感。這兩句,看似一般的寫景筆墨,實則意蘊極深,十分重要,它點明了“六軍搔首”的更深層的原因所在,又用以結束當年的回憶。“今日華清風景換,剩凄涼、鶴發開元叟”,兩句急轉直下,切入作者與蘇昆生今日吳下的相遇,遙應開頭。“華清”,宮名,在陜西臨潼驪山,為唐玄宗、楊貴妃游宴之所,這里借指明朝宮闕。昔時的明朝宮闕,也正像唐玄宗當年的華清宮一樣,今日已是景物全非,幸存下來的,只有白發飄蕭的老翁蘇昆生,好像唐代開元時代留下的老歌人。“鶴發開元叟”,用李洞《繡嶺宮》詩“繡嶺宮前鶴發翁,猶唱開元太平曲”句意。“鶴發”,白發,鶴羽潔白,故云;“開元”,唐玄宗李隆基年號。此處扣住蘇昆生歌者身份,用典極為貼切。“我亦是,中年后”,全詞最后,綰結到自己。古代以四十歲為中年,作者寫此詞時,年當在四十五六歲以后。按《世說新語》:“謝太傅(安)語王右軍(羲之)曰:‘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一結暗用此典,寄萬千感慨于其中。
這首詞,結構嚴密,筆力健拔,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用典渾化自如,一氣包舉,毫無堆砌的毛病,充分顯示了作者的長技。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陳維崧詞“沉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這首詞可稱是這類作品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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