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春
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思量往事,塵海茫茫。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杜宇數(shù)聲,覺余驚夢;碧闌三尺,空倚愁腸。
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
-----李雯
這是李雯甲申國變之后的作品。人生的際遇真是難以言說,有處世出于自己稟賦的志意懷抱的情況,可是也有行事遭遇外在環(huán)境操縱逼迫的情況。李雯正是一個才華橫溢卻遭際不幸的人。他陪父親到京師,沒多久李闖王占領(lǐng)北京,他的父親就殉明死難了。李雯是“絮血行乞三四日,乃得版櫬以斂”,他當(dāng)時幾乎餓死,卻又不敢死,因?yàn)檫€沒有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zé)任,未把父親的靈柩送回故鄉(xiāng)。當(dāng)時清廷有一些欣賞李雯才華的人把他推薦給滿清的中樞內(nèi)院。李雯之仕清是不得已的,他又是個感情很敏銳,而且很自責(zé)的人,所以其國變以后的作品一直寫得非常悲哀痛苦。
《風(fēng)流子》這首詞一開頭就是個疑問的句子,“誰教春去也”,短短的五個字,就有一種非常深刻曲折的意思。李后主的詞“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寫得感情奔騰洶涌,一瀉無余。因?yàn)樗莻€比較任縱的帝王,沒有約束節(jié)制自己的習(xí)慣。李雯卻是個自我反省、壓抑而又自責(zé)的人,同樣是寫亡國的悲痛,可是他與李后主表現(xiàn)得迥然不同。“誰教春去也?”是對命運(yùn)發(fā)出的質(zhì)疑。天下的事情有許多為什么,國家為什么有這樣的下場?我李雯為什么有這樣的遭遇?這種疑問的句子表示出來的,常常是一種悔恨、不平。正所謂詩詞無理而妙,李詞“春去也”已是一重悲哀,“誰叫春去也”,這是又一重更深的悲哀,如此美好的事物為什么轉(zhuǎn)瞬即逝?沒有誰能給出答案,更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回。
“人間恨、何處問斜陽?”又是一個問句。人間到處都是悲恨,這一“人間恨”,既是緊扣“送春”的題目而發(fā)的現(xiàn)實(shí)中之送春傷春之恨,也是文物繁華盡皆破滅的亡國失家之恨,更是自己的失身之恨。李雯在去世的前一年給陳子龍的書信里說:“三年契闊,千秋變常。失身以來,不敢復(fù)通故人書札者,知大義之已絕于君子也。”真是聲聲皆淚,人間為什么有這么多悲哀?為什么有這么多缺憾?這些人間恨事,你又能去問誰呢?屈原問天,李雯卻要問斜陽。斜陽本身就是無常的,快要沉落的,它又能夠回答你什么呢?因此開篇的兩個問句,所表達(dá)的悲哀不只是字面上的,而是從內(nèi)心里傳達(dá)出的徹骨的無可奈何的傷痛。
“花褪殘紅,鶯捎濃綠”,表面上當(dāng)然是說落紅繽紛,花朵凋零,黃鶯在濃綠的枝頭飛掠過去,完全是扣題而說的暮春風(fēng)景。可是“落花”又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一個語言代碼,花的零落代表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凋零殘敗。李雯的故國不會再恢復(fù)了,與當(dāng)年和他一起讀書、作詩的陳子龍等人的交游,也不會再有了,那美好的少年時代,充滿了理想和歡樂的時代,那些故人知交,都已是“花褪殘紅”,不再復(fù)返了。“小徑紅稀,芳郊綠遍”(晏殊《踏莎行》),春天的花落盡,樹葉就顯得更濃密繁多,俗話說鶯燕爭春,那鶯燕是要在百花時節(jié)忙著享受春天,所以濃綠的枝頭有不少的鶯燕。這正如滿朝的新貴,在朝廷易代之間做著自己的打算。改朝換代中,有多少人殉節(jié)死難了?又有多少人投降以爭取高官厚祿?這是“花褪殘紅”與“鶯捎濃綠”的對比,所以是令人“思量往事,塵海茫茫”,人間的塵世就如同滄海的波濤,變化無常不可追尋。
“芳心”,代表了一個人一切美好的理想和志意,從李雯的詩文集中,確實(shí)可以看到他是許身不凡的人,可現(xiàn)在是“芳心謝”,對李雯來說,那所有美好的理想都已失去了,自己沒有臉面做任何的事情,抱任何的希望了。“錦梭”兩句,表面是寫女子的生活起居,織布梳妝。李雯把自己比成一個女子,本在編織一個美麗、珍貴的夢想,可是國破家亡,自己降志辱身,有了污點(diǎn),就像華美珍貴的錦緞再也織不下去。“麝月”是將黃顏色的麝香在額間涂出新月的形狀以做裝飾,可是當(dāng)一切理想志意消失,連生活的意義都沒有了,再弄妝梳洗又有什么必要呢?這個女子懶得再裝飾,她又能為誰裝飾呢?這是兩個工整的對句,“舊織”暗喻了李雯過去的美好的理想,“新妝”比喻迎合與奉承新朝,李雯之仕清是出于不得已,在他的內(nèi)心并不想追求富貴,更不愿去曲媚迎合新朝。
“杜宇”即杜鵑,為送春之鳥,當(dāng)它啼叫之時,春天也就走了。杜宇又是古蜀王名,號望帝,死而化鳥。作為一個帶有豐富文化背景的語言代碼,其含意可用李商隱《錦瑟》詩“望帝春心托杜鵑”一語概括之。杜鵑代表死去的皇帝,象征明朝的覆亡。而杜宇的啼聲似“不如歸去”,舊日的國家朝廷、朋友志意都已一去不復(fù)返,所以“不如歸去”的叫聲更徒添傷心,李雯又能回到哪里去呢?杜宇悲鳴,驚醒了他年少時代編織的美夢,而父死國變的發(fā)生也恍如一場噩夢,即所謂“覺余驚夢”。而“碧闌三尺,空倚愁腸”,“碧闌”是指碧玉雕成的欄桿。李商隱的《碧城》詩有句云:“碧城十二曲闌干。”李商隱說“碧城十二”,李雯說“碧闌三尺”,數(shù)目并不是用來計(jì)數(shù)的,“十二”和“三”都是代表多的意思。他說我靠在那曲折珍貴的玉欄桿上,這么美的“碧闌”,本是讓人倚欄憑眺春天的美景的,可是春天已經(jīng)走了,也就只剩下滿腹的惆悵悲哀。
“東君”是春天的神,“東君不做繁華主”,是說春天的神不為萬紫千紅做主,沒有保護(hù)它們,因此是“拋人易”,春天這么快地過去,這么容易就把我們拋棄了。這既是扣住題目來說的“送春”,又有引申出的舊日朝廷和生活對自己的拋棄。正有李后主“別時容易見時難”(同上)的感嘆。
最能代表春天的,就是柳樹,而柳樹又往往長于池塘水邊。王夫之《蝶戀花》曾說:“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yuǎn)。”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楊柳“拂水飄綿”的姿態(tài)才是最美的。所以說“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正所謂“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晉書·周顗傳》),京城還是往日之京城,李雯的故鄉(xiāng)云間還是往日之云間,可是往日之人物文明卻不再依舊了。“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行”是一個表示受語賓語的詞尾助詞。暮春三月,當(dāng)花落以后,樹葉濃蔭茂密,正是柳樹長得茂盛的時候,這是承接上句“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來說的。“留下”句,表面上寫的就是因?yàn)闁|君這位春神輕易就不為春天做主了,那么留下高大的楊柳樹和寬闊的道路要托付給誰呢?可是“紫陌”不是平常的路,它特指京城的道路,劉禹錫《看花》詩“紫陌紅塵拂面來”句,指的就是當(dāng)時的首都長安。而任何地方的高大柳樹都可以叫做“長楊”,可是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長楊”又指漢朝都城的一座宮殿“長楊宮”,揚(yáng)雄有一篇《長楊賦》,寫的就是長楊宮。因此“長楊紫陌”又代表了國家的都城。明朝不在了,它的首都交付給誰了呢?江山又交付給誰了呢?當(dāng)然是歸于新的統(tǒng)治者滿清。無疑而問,沉痛至極。
“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笛曲中有一支曲子叫《折楊柳》,是用來表示離別、懷念的,所以李白《洛城聞笛》說:“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當(dāng)無數(shù)的楊花被風(fēng)吹落,春天也就越來越遠(yuǎn)了,當(dāng)《折楊柳》的笛聲響起,它帶給人的是對故園、故國、故人的懷念,而這種懷念之情是道不盡、說不明的。楊花被吹落了,但李雯不直接說“落花”,因?yàn)?ldquo;落花”是個實(shí)物,他說“落花影里”,正可見詞這種文學(xué)體式的細(xì)致與微妙。楊花在落花飛舞的影子里飄落凋零了,可是與李雯另一首《浪淘沙·楊花》之“可惜章臺新雨后,踏入沙間”相較,“舞去還香”一句,使楊花在飄零之前有一個振起,表明即使飄零也還要有一種舞動的姿態(tài)。李雯是玷辱了,是被踏入了沙間,可是他還有多少的感情志意并未完全消磨。
“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古人有飲酒送春的習(xí)俗,韓偓《惜花》詩說“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一杯酒就把春天送走了。可是李雯呢?他能輕易地用一杯酒把明朝的春天送走,把過去的理想志意送走嗎?李雯是自責(zé)的,他不能忘懷于自己的虧欠、玷辱,他有羞恥和慚愧。那么多的恩怨是非、悲歡冷暖,這其中的痛苦實(shí)在不是可以輕易就排遣的。
李雯作為“云間三子”之一,早期的作品被稱為“春令”,繼承著明詞的男歡女愛、傷春怨別的遺風(fēng),可是甲申的國變,使其詞風(fēng)出現(xiàn)了轉(zhuǎn)變,一種隱藏在內(nèi)心最深處的哀婉感情在他的詞中表現(xiàn)出來了。這首《風(fēng)流子》詞寫得幽約怨悱,纏綿感人,可以說是李雯詞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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