餞春
拋盡榆錢,依然難買春光駐。餞春無語,腸斷春歸路。
春去能來,人去能來否?長亭暮,亂山無數,只有鵑聲苦。
-----王鵬運
宋歐陽修說過:“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六一詩話》)凡文藝作品,均貴創新,尤貴于尋常處出新意。然而創新也實非易事,如本詞寫的“榆錢”,歐陽修道過,歷代詞人都道過,且也頗多佳句,而特別能使人感到新意盎然的,卻是在八百多年以后,到王鵬運筆下,才出現這首稱得上使人耳目全新的作品。“榆”,落葉喬木,其莢似錢,多且成串,故人或稱為“榆錢”,種植地區甚廣。榆錢落去的時節,又恰值殘春,詞人由此想到用榆錢買駐春光,真是獨具匠心。拋盡榆錢,花錢不可謂不多矣!但“依然難買春光駐”,其構思的巧妙,實在不可多得。尤其可佩的是,作者在上片埋下伏筆以后,于下片首韻,又抓住“春去能來”這個平常思路,再次別出機杼,把青春同人聯系起來,提出了一個極似尋常,而前人卻都沒有道過的“人去能來否”的設問,它使人們想到,屬于自然的青春,年年可以回來,屬于社會的人,離別了也仍有重逢的機會,而既屬于自然、又屬于社會的人的青春,卻一經逝去,便永遠不能回來了。深深地讓人們感受到詞人久久難以釋懷的對青春不再的無限傷感。趙翼曾贊賞一些意境精妙而語言平易的佳句,說:“蓋此等句,人人意中所有,卻未有人道過,一經說出,便人人如其意之所欲出。”(《甌北詩話》)此詞上片與下片開頭四句,即有此妙處。一首短短四十一字的小令,能夠如此奇峰突起,新意迭出,不愧是清詞中上乘之作。
本詞的題目是“餞春”,詞人在上下片首韻從兩個方面蕩開,又回過來緊扣主題,做到不落痕跡。上片寫餞季節的青春,下片著力寫餞人的青春,層次脈絡分明,又前后渾成一體。作者緊接在“難買春光駐”后面,用“餞春無語”一轉,寫既然客觀上已不可能買回春光,就只得為春餞別這種無可奈何的思緒。“無語”是前人常用以表示胸中凄苦情結的詞語,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有“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句,今人周汝昌評曰:“著此兩字,方覺十倍深沉,百感交集。”這句話移用到此處,也同樣是適宜的。長亭送別,為時已暮,又折回了“餞”字。這里,既點出已經到了終須訣別的時候,不能再作挽留,也為后面的寫亂山作出鋪墊。“亂山”,寫的是視覺,表達的是詞人心中的紛亂之緒,增添了幾層陰暗景象,使人更覺惆悵。人們在這里看到的,是一幅長亭孤立于晚靄之中,亂山也在晚靄中顯得十分陰沉的圖畫。今人讀之,猶感作者筆下的那種沉郁氣氛中心境的沉重。最后,詞人又從杜鵑啼聲中吐露了凄苦和尋求灑脫的雙重心情。杜鵑即子規,其啼聲似呼叫“不如歸去”。誠然,杜鵑啼聲極苦,然而自然規律終不可違,詞人是否也意圖寫出從中得到的一些領悟,使自己的愁思得到某種解脫呢?
此詞寓意深邃,構思亦非同尋常,而語言卻平淡淺顯,清麗自然,如信手拈來,深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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