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紅豆》
凝珠吹黍。似早梅乍萼,新桐初乳。
莫是珊瑚,零落敲殘石家樹。
記得南中舊事,金齒屐、小鬟蠻女。
向兩岸、樹底盈盈,素手摘新雨。
延佇。碧云暮。
休逗入茜裙,欲尋無處。
唱歌歸去。先向綠窗飼鸚鵡。
惆悵檀郎路遠,待寄與、相思猶阻。
燭影下、開玉合,背人暗數。
----朱彝尊
紅豆,又名相思豆,是豆科喬木紅豆樹的果實,形如豌豆而略扁,色彩殷紅或半紅半黑,產于南方,可做飾物,詩詞中多用以象征愛情或相思。唐代詩人王維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就是這方面的一首代表作。朱彝尊的《暗香·紅豆》,則是一首以紅豆為對象的詠物詞。
作為詠物詞,首先自然應當切合對象本身。這種切合既可以通過形象的外觀描寫,也可以運用傳統的有關典故,從多種不同的角度予以表現,同時力求做到不脫不粘,不即不離,不是此物而恰是此物。例如上片,起句“凝珠吹黍,似早梅乍萼,新桐初乳”,這里就有對紅豆外形的描寫,好像凝聚的露珠、滾圓的黍子以及新結的桐乳;而剛要開花的早梅,又不僅與紅豆形狀相似,而且具有了紅豆的色彩。“莫是珊瑚”云云,則借用西晉巨富石崇敲碎珊瑚的故實,進一步形容紅豆的顆粒晶瑩;全句采取疑問的句式,更能收到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藝術效果。特別是“記得南中舊事”以下,化用五代后蜀歐陽炯的一首《南鄉子》詞:“路入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兩岸人家新雨后,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作者兜了老半天的圈子,其實要說的也就是這里面的“紅豆”兩字。
但是,詠物詞如果僅僅是客觀冷靜地描繪對象本身,那就必然會流于刻板,缺乏生氣,并且還會限制作品的思想主題。因此,這首詞在題詠紅豆的同時,特意布置了一條少女思念情郎的暗線。剛才上片出現的這個“小鬟蠻女”,她在小河兩岸,樹底之下,抬素手收摘新雨洗過的紅豆,原因就是心中有了一位情郎(歐詞“桄榔”之“榔”諧音“郎”)。而如今紅豆已摘,情郎路遠,當此“日暮碧云合”(江淹《休上人怨別》)之際,她不由得長時間引頸翹望,獨立期待。回到家里,這紅豆又派不上真正的用場,最終只能一個人躲在幽暗的燭影中,打開玉合(“合”通“盒”),默默地細數。此情此景,恰如唐代韓偓《玉合》詩所描寫的一樣:“羅囊繡兩鳳凰,玉合雕雙鸂鶒。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如此一來,這首詞既像是詠紅豆,又像是在寫一件愛情故事;而這個愛情,恰恰又是紅豆本身的象征意義之所在,正可謂表里合一,天衣無縫。雖然這在朱彝尊的諸多詠物詞中是一種慣常使用的手段,但要論自然貼切,恐怕少有能出這首詞之右。就連詞調“暗香”,在這里也未嘗不存在某種相應的暗示。
“暗香”這個詞調,最初為南宋詞人姜夔所創,通常是全詞九十七個字。然而朱彝尊這首詞,經比較其上片歇拍的“抬素手摘新雨”多了一個“抬”字。因此,后世有些詞學著作在選錄這首詞的時候,特地將這個“抬”字予以刪卻(此外個別分歧不計)。不過姜夔的原作,在這個位置事實上也存在版本的分歧,欲知其詳,可參看今人夏承燾先生整理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即如朱彝尊的另一首《暗香·初夏飲何侍御蕤音古藤書屋》,其句式也與上面這首詞完全相同,可見他對姜夔這位詞學偶像的這個詞調,是有其版本上的依據的。近人陳世焜還進一步結合有關藝術分析說:“一本刪去‘抬’字,殊屬無理。慧心密意,曲折傳出。”(《云韶集》卷十五)茲因學術界曾有人指摘過朱彝尊的這個問題,所以借此機會附加辨正,或許對讀者也能有更多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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