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南渡詞人群
在辛棄疾以其“大聲鞺鞳”的“稼軒體”攀登詞史高峰之際,與他志同道合的陳亮、劉過等,又以其充分表達“平生經濟之懷”(葉適《書龍川集后》) 劉公純 王孝魚 李哲夫:《葉適集》(第2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597頁。與“足以自成一家”(劉熙載《藝概·詞曲概》) [清]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1頁。的詞作,擴大了愛國豪放詞的聲勢。在抒發愛國激情、促進詞體充分反映時代變化的時代大合唱中,他們既是配合第一歌手的第二高音,又是自成風格、獨具藝術個性的重要詞人。對這一批詞人,本書稱之為后南渡詞人或辛派詞人群。
一、“豪氣縱橫”“疏宕有致”的陳亮
陳亮(1143—1194),字同甫,一作同父,號龍川,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是南宋著名思想家和詞人,持有樸素唯物思想與歷史進化觀點。他曾多次上書,申論時政,強調富國強兵,反對妥協投降,為抗金救國呼號奔走。他的激憤言論和愛國行動招致主和派的嫉恨,曾多次被捕下獄,幾乎喪失生命,被人視為“狂怪”。51歲時中進士第一名,52歲授官未至即病卒。有《龍川詞》,存詞74首。
陳亮是辛棄疾志同道合的戰友,詞風也有相似之處。他的詞大都以抗金救國為題材,高倡反攻復國,批判妥協投降,還于詞中分析敵我形勢,陳述方略主張。在他手里,詞這一詩體形式已經成為進行政治斗爭的武器。這與他的詞學主張密切聯系在一起。
陳亮出生在只有半壁河山的南宋,國土分裂,金人繼續南侵。人民的苦難,宋室臣民所遭受的侮辱,中原歷史文化受到的摧殘,以及社會政治經濟遭受的重大破壞,這一切都激發著陳亮的愛國之心。他“自少有驅馳四方之志”。(《宋史·陳亮傳》) 《宋史》(第37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938頁。這一方面體現在他的實際行動上,如兩譏時相無能,六達帝廷上書,因此被誣為“狂怪”,雖多次被下獄而不悔;另一方面,他又以詩、詞、文的寫作配合實際行動,制造聲勢。他說:“亮聞古人之于文也,猶其為仕也。仕將以行其道也,文將以載其道也。”(《復吳叔異》) 《陳亮集》(下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35頁。對陳亮來說,為仕、為文二者皆統一于“道”。這里所說的“文”自然也包括詞。他對文中的義理與文字之間的關系,也有深刻的見解。他說:“大凡論不必作好語言,意與理勝,則文字自然超眾。故大手之文,不為詭異之體,而自然宏富;不為險怪之辭,而自然典麗。奇寓于純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內。”(《書作論法后》) 《陳亮集》(上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3頁。這些論述并不意味陳亮只片面強調作品的思想價值與社會效果而忽視其藝術審美價值。他在《復杜仲高書》中就充分表達了進步的思想內容應與完美的藝術形式相結合的觀點:“伯高之賦如奔風逸足,而鳴以和鸞,俯仰于節奏之間;叔高之詩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氣;而左右發春妍以輝映于其間。” 《陳亮集》(下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69頁。“干戈森立”“吞虎食牛之氣”與“春妍”相“輝映”,這無疑是詩中妙境,也是詞中妙境。前論辛詞《賀新郎·用前韻送杜叔高》時,就征引過陳亮這段話。從辛棄疾用贈陳亮詞的“前韻”來贈杜叔高,再揆以詞的內容,可以推知辛棄疾在評杜叔高詩時,也會兼顧對陳亮這段文字及其詞的肯定。辛棄疾贊頌叔高詩,實際也可看成是對陳亮詞的贊美。陳亮對自己的詞也有所論及:“本之以方言俚語,雜之以街譚巷歌,摶搦義理,劫剝經傳,而卒歸之曲子之律。”(《與鄭景元提幹》) 《陳亮集》(下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29頁。應當說,他是自覺地兼顧內容、形式和藝術手法的,至其最終效果如何,尚可別論。
《龍川集》中的愛國豪壯詞就是他上述文學主張的具體實踐。先看他的名篇《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這首詞為送章德茂出使金國而作。章德茂(名森)于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兩度出使金國。大卿,是尚書的代稱。章原職是大理少卿,出使時任“試戶部尚書”(“試”即借給之意)。由于在宋金“隆興和議”中南宋皇帝尊金主為叔父,所以每逢過年或金主生辰(稱“萬春節”),南宋皇帝便要派使臣去金國表示祝賀。據《宋史·孝宗紀》載,章德茂曾兩度奉遣使金。第一次是淳熙十一年(1184)“八月庚申,遣章森使金賀正旦”,但章奉遣不久,即得金牒止賀一年,所以這第一次并未正式赴金。因此之故,第二年十一月“壬辰,遣章森等賀金主生辰(即金世宗完顏雍萬春節——作者注)。” 分別見《宋史》(第3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682頁,第684頁。從詞的內容看,本篇當作于章森第二次出使時,即淳熙十二年十一月至十二月之間(“萬春節”在次年三月),此時,距南宋同金簽訂屈辱的“隆興和議”已有20余年之久。在這一漫長的時期內,南宋王朝置廣大中原淪陷區人民于不顧,卻年復一年派遣使臣去朝拜女真奴隸主貴族政權。“使虜”并不是什么光榮使命,而是國家的恥辱。面對敵人的囂張氣焰,南宋投降派人士膽小如鼠,他們視“使虜”為畏途。有的人在“使虜”過程中賣國求榮,茍全性命,干下許多可恥的勾當。針對這一現實,章德茂挺身而出,勇敢擔當起這一特殊而又艱巨的使命,對此,陳亮深為嘆服。詞中對章德茂表示熱烈稱贊并寄予殷切期望,相信他能出色地完成這一嚴正的使命,甚至由此而大長中華兒女的威風。詞中還對南宋王朝的軟弱無能和屈辱投降進行了嘲諷,充分表達了作者渴望報仇雪恥與統一祖國的強烈愿望。
上片寫由“使虜”而引起的感慨。首二句譏諷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左,不圖恢復進取的錯誤政策,從正面申明堂堂南宋不是沒有人才,而是人才備受壓抑,不得重用,致使妥協投降勢力占據統治地位,才出現了“不見南師久”這一令人難堪的局面。這兩句在精神上為章德茂出使做好鋪墊。“當場只手”五句,寫章德茂面對艱危,挺身而出,仗義出使,獨當一面,重振雄風,高揚民族氣節。接著,便贊美章德茂像滔滔黃河,奔流到海,肯定會不辱君命而大長自己的志氣,滅敵人的威風。末兩句本意對“使虜”的屈辱行為進行嘲諷,但卻突轉筆鋒,以擒獲敵酋到京城藁街示眾來結束上片。下片對南宋王朝屈辱投降政策進行嘲諷。但換頭五句先從祖國的光榮歷史寫起,然后落實到“一個半個恥臣戎”,對喪失土地屈辱求和的現實進行批判。為了改變這種麻木不仁的政治局面,作者大聲疾呼:“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他號召愛國的有識之士,奮起抗敵,伸正氣于天地之間,以無愧于先哲先烈。最后,通過浪漫想象,展示出光輝美好的前景:“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表明其堅信統一大業必將勝利完成。
這是一首政治抒情詞,與一般的送別酬唱絕然不同。題是“送章德茂大卿使虜”,實際卻是借此抒發愛國統一的壯志與國恥深仇必將洗雪的堅定信念。全篇雖是要直抒感情,但寫法卻委婉曲折。這是因為“使虜”是一個有損國格的使命,作者在詞中既要指出這一性質,又要鼓勵章德茂不失尊嚴地完成這一使命。因此,要想寫好這首詞是很不容易的。詞中有褒有貶,而以褒揚為主;詞中有嘲諷也有鼓勵,而以鼓勵為主,嘲諷正是為了鼓勵。對此,詞中作了精心安排。第一,從章德茂的個人品質和才能方面來贊美他;第二,從祖國的光榮歷史和優秀傳統方面來啟發他;第三,從“恥臣戎”與現實要求方面來激勵他;第四,從光輝前途與勝利遠景方面來鼓舞他。有了上述幾點,這首詞才寫得氣勢磅礴、情辭慷慨、痛快淋漓,有警頑立懦之效。這首詞是《龍川詞》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陳亮對祖國前途的關注,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乃至上書直陳方略的膽識,在他的詞里也有充分的反映。如《念奴嬌·登多景樓》: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疆埸。
多景樓在京口(今江蘇鎮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內,其地北面長江,登之可以極目遠望。這首詞寫的就是詞人登樓時的所見所感。淳熙十五年(1188),陳亮為駁斥投降派所謂“江南不易保”的謬論,親自到京口、建康等地觀察地形。他根據實際調查得出結論,向孝宗皇帝上書,提出了一系列經營南方、進取中原、統一國土的具體建議。這首《念奴嬌》實際就是他這一系列政治主張的情感化、形象化的表達。他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中寫道:“故嘗一到京口、建業,登高四望,深識天地設險之意,而古今之論為未盡也。京口連岡三面,而大江橫陳,江傍極目千里,其勢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 《陳亮集》(上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6頁。詞中以形象化的語言,概括了他對京口地形的分析,嘲笑歷史上無所作為的六朝統治集團,提出了進兵中原的積極主張,表現了作者卓越的政治見解和統一祖國的堅定立場。
詞的上片對京口的有利地形作了形象的描繪,揭露并批判了把長江看作是“天限南疆北界”的錯誤,指出“一水橫陳,連崗三面”正是進兵中原的依據和有利形勢。作者還借用歷史教訓,痛誅南宋王朝把北伐大業當成“門戶私計”。下片前五句揭露投降派及上層統治集團假愛國真投降的虛偽面目,以及由此給廣大中原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為了改變南宋茍且偷安的消沉局面,后五句還以祖逖中流擊楫和淝水之戰以少勝多的史實來說服南宋當權者,要他們堅定信心,不要顧慮重重,不要懼怕敵人表面上的強大;只要堅持抗金,必然穩操勝券:“小兒破賊,勢成寧問疆埸。”
這是一首批判現實、鼓舞斗志的抒情詞,目的在于使南宋統治集團認清形勢,振作精神。為此,不僅要曉之以理,重要的乃在動之以情。所以詞中側重于從兩個不同方面作形象對比。一是自然條件方面的對比。詞中描繪了長江天險的地理形勢,形象地說明,這種有利地形并非“若穴之藏虎”,而是“做出爭雄勢”;不是據守,而是進攻,是“虎之出穴”。遺憾的是,雖然大自然為進取中原、收復失地提供了有利的條件,但把持朝政的投降派跟六朝時讓國家大事“只成門戶私計”的庸人一樣,只會“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他們白白據有這“鬼設神施”的天險,卻“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管不到”實際是不想管。二是用歷史經驗來進行對比。作者將立誓北伐的祖逖和打敗苻堅的謝玄等人作為正面英雄來加以贊美,讓南宋王朝從這些人身上汲取力量,以醫治自己政治上的軟骨病和恐金癥。
宋詞中寫北固山、多景樓的作品為數不少,但卻很少從戰略進攻這一側面來進行藝術構思。趙善括的《水調歌頭·渡江》明確表示“休學楚囚垂淚,須把祖鞭先著,一鼓版圖收。”陸游的《水調歌頭·多景樓》與本篇同題,時光雖已過25年,但面臨的任務卻絲毫沒有改變,北伐統一的要求比之過去更為迫切,所以陳亮以感慨激憤的語言,熱火升騰般的豪情,痛快淋漓地陳述自己的見解和主張。陸詞感慨抑郁,意境沉綿,情景相生。借用近人陳匪石在《聲執》中提出的“氣之舒”“氣之斂”的著名論斷來評說陳亮、陸游這兩首詞,陸游之詞“氣斂”,故能“潛氣內轉,千回百折”;而陳亮此詞“氣舒”,所以“勁氣直達,大開大闔”。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950頁。二者風格迥異。陳亮此詞立意超拔,構思新穎,氣宇軒昂,有雄視百代的氣概。詞中自始至終洋溢著樂觀進取的精神。“進取”是時代精神的制高點,也是統治集團極端缺乏的政治信念。反復強調這一點(“爭雄”“長驅”“不須反顧”),的確可以大長自己的威風。詞中用典雖多,但針對性強,有助于表達詞人的愛憎。
陳亮因多次上書申明恢復大計而不得其用,內心極為苦悶。在淳熙十五年(1188),即完成《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和《念奴嬌·登多景樓》寫作那年的冬天,陳亮約朱熹前往紫溪,與他欽佩的愛國詞人辛棄疾相會。陳亮先至上饒,訪辛棄疾于帶湖、瓢泉,并如期同往紫溪;而朱熹卻負約不至。亮與棄疾相聚甚歡,盤桓十日而別。別后,棄疾作《賀新郎》一首寄亮,亮和之;棄疾用其韻再賡一首,亮又復之。今存亮詞三首,辛詞亦存二首。這就是南宋詞壇上盛傳的佳話“鵝湖之會”。從此,兩人交誼更加深篤。直到陳亮逝世,辛棄疾在祭文里還提到“鵝湖之會”給他留下的美好印象:“而今而后,欲與同父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時事,可復得耶!”
陳亮答辛棄疾的《賀新郎》兩首如下。第一首的詞題是“寄辛幼安和見懷韻”: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發。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
上片縱論天下大事,但開篇卻先寫年華老去,知音難得,連找一個可以傾談天下大事的友人也十分不易。接三句說世事顛倒錯亂,夏日著皮裘,冬日穿麻葛,一切都亂了套,有的人連香臭都區分不開了。接著說,淪陷區的父老過了幾十年亡國奴生活,如今剩下的已經寥寥無幾;活著的,亡國時還是乳臭未干的嬰兒。長此以往,他們甚至會忘記國恥家仇。最后,詞人用五十弦被破分為二十五弦的典故,象征國土的分裂,同時還巧妙地寄寓著亡國破家的哀怨,與“胡婦弄,漢宮瑟”相吻合,使詞情起伏連貫,含蓄深宛。下片承開篇一句,直抒與辛棄疾之間的知己深情。換頭用“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晉書·桓溫傳》,《晉書》(第8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72頁。語典,寫不堪重別的離情(事實上,陳亮此一去,便成永訣,因為六年之后陳亮便病逝了)。然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辛棄疾與自己志同道合,話語投機(辛棄疾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在寄陳亮《賀新郎》詞序中說:“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這也許是一種對永別的預感,“戀戀”“悵然”,追而不得,都成預兆。陳亮詞中的“行矣置之無足問”,就是對辛棄疾上述感情的回答和安慰。盡管自己被世人目為“妍皮癡骨”,但有辛棄疾這樣的知音,不管什么力量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初衷了。“但莫使、伯牙弦絕”就是這種情感的升華。而接三句又用“煉鐵成金”來比喻他們共同奮斗的友誼與決心。結穴用“龍共虎,應聲裂”刻畫得勝之勢,不可阻擋。
第二首《賀新郎》的詞題是“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
離亂從頭說。愛吾民、金繒不愛,蔓藤累葛。壯氣盡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虧殺我、一星星發。涕出女吳成倒轉,問魯為齊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
斬新換出旗麾別。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據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霸、又成癡絕。天地洪爐誰扇鞴,算于中、安得長堅鐵。淝水破,關東裂。
本篇約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冬或翌年春。與前不同的是,篇中不再申敘友情,而集中于議論時事,指出朝廷長期用民眾血汗錢帛向敵人進貢以換取短暫安定,結果使邊備空虛,士氣消磨,河洛失盡,至今尚不圖恢復。相反,珠冠華蓋的堂堂漢使不知被派出多少次,到金廷求和。這樣的求和毫無結果,只不過陪伴金主出獵金山,賞玩北國雪景。有志之士等白了頭發,等來的卻是奇恥大辱。繼之,用齊景公因畏懼南夷吳國,灑淚送女和親故事,譏諷南宋小朝廷的懦怯無能。“丘也幸,由之瑟”分別用《論語》中的兩句話:“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述而》)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0頁。與“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先進》)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21頁。,說當今幸有你我這樣的志士,雖舉國以北伐為過,而我們至今堅持不懈。下片轉寫擬想中的抗金救國方略與行動,表達了他們共同的心愿。
第三首《賀新郎》題為“懷辛幼安用前韻”:
話殺渾閑說。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新著了、幾莖華發。百世尋人猶接踵,嘆只今、兩地三人月。寫舊恨,向誰瑟。 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云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斗絕。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壯士淚,肺肝裂。
正如詞題所說,這首詞是陳亮懷念辛棄疾而寫。因為辛棄疾在給陳亮的詞里曾稱贊他“風流酷似,臥龍諸葛”,而他感到自身始終是布衣,不在其位,無法完成伊尹、諸葛的事業。詞中把友誼與國家大事交織在一起,充分反映了他的博大襟懷與崇高情感。
以上三首詞使事用典較多,后兩首更甚。用典雖可增加詞的內涵和容量,但因有時取其一端,引申發揮,甚至轉成別意,容易產生隔膜,只有通讀全篇才能了解其真實蘊含,得其微旨。在通俗淺近、形象鮮明方面不如辛棄疾詞。
陳亮還有為數不少的即景、抒情、詠物之作,表現出另一種風格。如《水龍吟·春恨》: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軟。春歸翠陌,平沙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 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一聲歸雁。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流云散。羅綬分香,翠綃分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
詞寫“春恨”。所“恨”者何?上片恨似這般姹紫嫣紅開遍,而游人卻未得真賞,都付與鶯鶯燕燕;下片恨金釵斗草、青絲勒馬的往事去而不返,留下的只是翠綃拭淚,無窮幽怨。起拍用“鬧”字總攝上片新春之神魂,其境界遠在“紅杏”之外,“畫簾”“東風”“翠陌”“平沙”“垂楊”“遲日”“淡云”“閣雨”“輕寒”“輕暖”盡在其中,于是便構成此“芳菲世界”。歇拍三句從空際跌落,寫盡無人賞游的憾恨。下片從此時的寂寞追念往年勝游的細節,進一步烘托開篇的“鬧”字。“羅綬”三句再作轉跌,傾訴離情相思;結拍以“子規聲斷”綰合傷春傷別,讓啼血的哀鳴作空中傳恨。這首詞用事合題,收縱綿密,層層轉進,曲折深沉,自是詞家的當行本色。毛晉說讀《龍川詞》“讀至卷終,不作一妖語、媚語”,后又讀此詞便不得不糾正自己的觀點。 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頁。徐釚《詞苑叢談》云:“陳同父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而作詞乃復幽秀。”(《歷代詩余》引《詞苑》語) [清]沈辰垣:《歷代詩余》(下冊),上海書店1985年版,第1389頁。“幽秀”是陳亮詞的另一種風格。劉熙載說上片歇拍四句“言近旨遠,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藝概·詞曲概》) [清]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1頁。他似乎是把“芳菲世界”當作淪陷的北方領土來看待,于是“念遠”便成為對淪陷區父老的懷念。于是,陳廷焯所說“此詞‘念遠’二字是主,故目中一片春光,觸我愁腸,都成淚眼。”(《云韶集》) [清]陳廷焯 孫克強 楊傳慶:《〈云韶集〉輯評》(之一),《中國韻文學刊》2010年第3期。似乎都可作如是觀了。但這一解釋似太牽強,只可參考,不足盡信。
此類“幽秀”之作,陳亮詞中還有一些,如《虞美人·春愁》:
東風蕩飏輕云縷。時送蕭蕭雨。水邊臺榭燕新歸。一口香泥濕帶、落花飛。 海棠糝徑鋪香繡。依舊成春瘦。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詞林紀事》卷十一錄此詞,下引周密評語:“龍川好談天下大略,以氣節自居,而詞亦疏宕有致。” [清]張宗橚 楊寶霖:《詞林紀事·詞林紀事補正合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19頁。上面兩首就具有幽秀婉麗,疏宕有致的特點。另外一些詞,雖貌似幽秀,但其中卻不乏時代的感愴。如《一叢花·溪堂玩月作》:
冰輪斜輾鏡天長。江練隱寒光。危闌醉倚人如畫,隔煙村、何處鳴桹。烏鵲倦棲,魚龍驚起,星斗掛垂楊。
蘆花千頃水微茫。秋色滿江鄉。樓臺恍似游仙夢,又疑是、洛浦瀟湘。風露浩然,山河影轉,今古照凄涼。
本是玩月,結拍忽從平地蕩起,風露浩然,引出千古凄涼情境,這就不難看出其中含有家國與時世之感了。
陳亮和辛棄疾一樣,始終力主抗金復國、重整河山,與妥協投降、茍且偷安之輩堅持抗爭,因而在不斷遭受誣陷打擊之下,以布衣終了一生。他和辛棄疾志同道合,引為知交,詞風均屬豪放一派,但二人卻又略有不同。辛詞雄豪、博大、雋峭,寄雄豪于悲婉之中,展博大于精細之內,行雋峭于清麗之外,當之無愧地成為豪放詞家的領袖,也無愧于雄踞詞史的高峰之巔。近幾十年對辛之評價居高不下,對陳亮的評價卻一直偏低。陳亮詞斬截痛快、橫放恣肆、語出肺腑,絕少矯飾,自成一家;其缺欠乃在以文為詞、以論為詞的同時,未能更多保留詞之“要眇宜修”的特點,有的詞篇有氣而乏韻,或過于淺露、率直,有的章句甚至因缺乏嚴密的推敲,竟導致詞意相反。如《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結拍“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按“赫日”直接“胡運”,而作者在此突作反接,翻轉失當,其意則相反矣。
詞至陳亮,其主導傾向已不再重視幽約柔婉、嫵媚風流和女性美的創造了。豪放詞的創作已趨向與政論結合,其特點體現為:抒情說理的直截性,問題提出的尖銳性,具體事實的針對性。在藝術上,則表現為:寓理于情的心靈之美,寓理于形的河山之美,寓理于人物形象勾勒對比之中的英雄之美。
力主抗金的陳亮奮斗一生,但屢遭打擊。他胸有“經濟之懷”,但始終未得一申,遂郁結于心,發而為詞。毛晉在《龍川詞跋》中云:“《龍川詞》一卷,讀至卷終,不作一妖語、媚語,殆所稱不受人憐者歟?” 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頁。張德瀛也說:“陳同甫有國士之目。孝宗淳熙五年,詣闕上書,于古今沿革、政治得失,指事直陳,如龜之灼。然揮霍自恣,識者或以夸大少之。其發而為詞,乃若天衣飛揚,滿壁風動。惜其每有成議,輒招妒口,故骯臟不平之氣,輒寓于長短句中。讀其詞,益悲其人之不遇已。”(《詞征》)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163頁。陳亮在同投降派的對抗中以悲劇結局,為后人所同情。陳亮詞“豪氣縱橫”,但“合者寥寥”(陳廷焯語)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94頁。,亦可悲矣。今天,除同情之外,重要的是對《龍川詞》做出科學的分析與中肯的歷史評價。
二、“狂逸之中,自饒俊致”的劉過
劉過(1154—1206),字改之,自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太和縣)人。劉過出身貧寒,但自幼好學,飲酒談兵,睥睨古今,以詩著名于江西。他自幼便懷有抗金復國的壯志,并希望通過科考得到重用,但卻屢試不第。上書直陳恢復方略也石沉大海,只能長期在江湖漫游,寄人籬下。晚年為辛棄疾所賞識。有《龍洲詞》,存詞80首。
在《龍洲詞》里,最值得重視的首先是那些充滿抗金復國熱情的豪放詞作,那些詞里充溢著必勝信念和報國熱情。如《六州歌頭·題岳鄂王廟》:
中興諸將,誰是萬人英。身草莽,人雖死,氣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兩石,劍三尺,定襄漢,開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過舊時營壘,荊鄂有遺民。憶故將軍。淚如傾。 說當年事,知恨苦,不奉詔,偽耶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鑒臨。一片心。萬古分茅土,終不到,舊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開明。袞佩冕圭百拜,九泉下、榮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滿地野花春。鹵簿迎神。
這是最早用詞這一形式直接悼念愛國英雄岳飛的作品。岳飛20歲投軍作戰,衛國抗金,功勛顯赫,令敵人聞風喪膽,但卻被秦檜所害。孝宗時才得昭雪,建廟于鄂(今武昌)。寧宗嘉泰四年(1204)被追封為鄂王。這首詞為詞人游岳廟(即鄂王廟)時有感而作,因是詞人逝世前兩年的作品,所以詞中織進了詞人近50年患難余生的感慨,對岳飛被害表示深切懷念和由衷的哀悼。悼念抗金英雄,目的是激勵抗金將士的士氣。在寧宗嘉泰四年(1204)正月,韓侂胄定議伐金。這一決定就其總體上來說,代表了南宋抗戰派、南宋廣大人民和淪陷區百姓的抗金要求,獲得了絕大多數人的支持。“北伐之舉,宗社安危所系也。雷同相從,如出一口,而爭之者不數人。”(真德秀《上殿奏劄》) [宋]真德秀:《真西山先生集》(第一冊),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頁。當時辛棄疾被起用為知紹興府,他于年前招劉過來會,同時還與80高齡的老詩人陸游結識。他們均對北伐表示由衷支持。這首詞熱情贊頌岳飛愛國抗金的堂堂正氣,對其被害表示由衷的哀悼。前半部慷慨悲歌,愴然淚下;后半部寄希望于寧宗北伐,語氣中帶有鼓舞激勵之情。最后三句則春光明媚,野花遍地,人們將以勝利和喜悅之情,告慰英雄在天之靈。這種樂觀情趣,在當時愛國豪放詞中是極為罕見的。
這種樂觀豪邁的熱情,也表現在另首《沁園春》中:
萬馬不嘶,一聲寒角,令行柳營。見秋原如掌,槍刀突出,星馳鐵騎,陣勢縱橫。人在油幢,戎韜總制,羽扇從容裘帶輕。君知否,是山西將種,曾系詩盟。
龍蛇紙上飛騰。看落筆四筵風雨驚。便塵沙出塞,封侯萬里;印金如斗,未愜平生。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樓蘭心不平。歸來晚,聽隨軍鼓吹,已帶邊聲。
詞題是“張路分秋閱”,顯然是為張路分秋季閱兵而寫。但“張”為何人?已難考知。“路分”即路分都監,為宋代路一級軍事長官。通過閱兵場面的描寫和人物性格的刻畫,可以看出張路分是作者心目中值得贊揚的軍事領袖,在他身上寄托著作者的理想和國家的希望,也顯示出作者本人的某些氣質和特征。詞中的英雄人物始終把消滅入侵之敵和維護國家統一當作自己的神圣天職:“不斬樓蘭心不平。”另一方面又藐視個人的功名利祿,顯示出崇高的精神境界:“便塵沙出塞,封侯萬里;印金如斗,未愜平生。”可見這位將領把國家安危看得高于一切。正因為如此,他才把自己的精力全部用于士兵的訓練上去。閱兵中出現的場面,就是在展示他訓練軍隊取得的優異成績。他的軍隊訓練有素,人強馬健,軍容整肅,紀律嚴明,令行禁止,戰斗力強,堪稱周亞夫再世。另一方面,這位將領還酷愛詩詞,文韜武略,色色齊全:“龍蛇紙上飛騰。看落筆四筵風雨驚。”不難看出,作者在創造這一人物時,注入了自己的理想和激情,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成分。為了突出這一帶有理想成分的形象,作者精心提煉出具有典型意義的細節入詞:一是注意選擇最能反映人物生活情趣的細節;二是注意選擇最能突出其將帥之才的細節。因之,詞里始終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和樂觀情調。在宋詞中,集中描繪軍事場面與刻畫軍事將領形象的成功之作并不多見。這首詞的可貴之處,正在這里。
劉過為施展抱負,除上書直陳恢復方略以外,還屢次應舉,但均未能如愿。于是便浪跡江湖,希望能得到某些達官的賞識擢拔以便有所作為,但結果仍不免令其大失所望。懷著這種失落感登高臨遠,常使他泣下沾襟。《賀新郎》一詞便是這種復雜心情的反映:
彈鋏西來路。記匆匆、經行數日,幾番風雨。夢里尋秋秋不見,秋在平蕪遠渚。想雁信家山何處?萬里西風吹客鬢,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
男兒事業無憑據。記當年、擊筑悲歌,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劍,時解挑燈夜語,更忍對燈花彈淚。喚起杜陵風雨手,寫江東渭北相思句。歌此恨,慰羈旅。
劉過在以杭州為中心的漫游之后,還從金陵溯江西上,經采石、池洲、九江、武昌,直至當時抗金的前線重鎮襄陽,并往來于襄陽與武昌之間,歷盡艱辛并遍嘗羈旅深愁。這首詞發端便用馮諼寄居孟嘗君的故事,寫寄食他人籬下并匆促奔波的苦況。下片回憶當年“擊筑悲歌”,與眼下“對燈花彈淚”形成比照。最后用杜甫及李白有關事典慨嘆時運不濟、友誼難尋、知音難求。理想的失落與友誼的失落交織在一起,譜寫出詞人流落漂泊的悲歌。
《唐多令·重過武昌》是《龍洲詞》中的名篇,寫于詞人西游的后期: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舟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不。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是、少年游。
詞題下有一小序,敘述寫詞經過:“安遠樓小集,侑觴歌板之姬黃其姓者,乞詞于龍洲道人,為賦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時八月五日也。”安遠樓,又名南樓,在武昌(今湖北武漢市)黃鶴山上。此樓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翠樓吟·月冷龍沙”》詞題中說:“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劉過此詞感慨時事,抒寫昔是今非和懷才不遇的思想感情。武昌位于長江中部,扼南北水陸交通之咽喉。宋室南逃,武昌暴露于敵人面前,成為宋金對峙與爭奪的前方。20年前,作者曾與“故人”在此作“少年游”。轉瞬之間,20年歲月匆匆過去,國家日益衰落,個人又一事無成。“武昌系與敵分爭之地,重過能無今昔之感?”(見《蓼園詞選》) [清]黃氏:《蓼園詞評》,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53頁。上片寫景。起拍用“蘆葉”“寒沙”渲染秋景,烘托氣氛。“重過南樓”點時地,概括家國與個人之變化。“柳下系舟猶未穩”三句在寫季節景物之外,又象征南宋(包括詞人自己)已進入中秋時分,晚景無多了。下片抒情,就上片“二十年”一句略加發揮,極寫物是人非,今非昔比。“舊江山、渾是新愁”是全詞主旨。李攀龍說:“追憶‘故人’不在,遂舉目有江上之感,詞意何等凄愴!又云‘系舟未穩’‘舊江山都是新愁’,讀之下淚。”(《草堂詩余雋》) 引于上彊村民重編,唐圭璋箋注:《宋詞三百首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頁。“欲買桂花同載酒”,緊扣中秋飲桂花酒,表面是今日之所想,實是當年與“故人”同游情事。但今日已非昔日,今人已非故我。于是,此想便因“終不是、少年游”而作罷。實際上,這兩句也是借口,歸根結底,都是由“舊江山、渾是新愁”引起的。
凡登樓之作,均喜用今昔對比手法,本篇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本篇感慨時事,具有強烈的現實內容,并非泛泛的詠嘆。其特點是雜今昔對比于景物描繪和情感抒寫之中。上片繪景,形象鮮明,氣氛濃郁。“能幾日”二句,貌似佳日難得,盛時難再,然而過片筆鋒頓轉,懷舊傷今,新愁無限,終因游興銳減,含恨而罷。劉過愛國佳篇,深得稼軒神髓,多為豪爽奔放、淋漓痛快之作,但這首《唐多令》卻溫婉含蓄,耐人咀嚼,盡合“要眇宜修”的本色,故而流傳甚廣。此詞一出,“楚中歌者競唱之”。(徐釚《詞苑叢談》) [清]徐釚 唐圭璋:《詞苑叢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頁。劉辰翁在臨安失陷后,曾步此詞原韻作詞達7首之多。周密則因詞中有“重過南樓”句,為《唐多令》更名為《南樓令》。可見此詞在宋代影響之廣。
劉過和辛棄疾的友誼也是南宋詞壇的佳話,與辛棄疾有關的詞也流傳頗廣。其最著名的一首便是《沁園春》:
斗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東坡老,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銜杯。
白云天竺飛來。圖畫里、崢嶸樓觀開。愛東西雙澗,縱橫水繞,兩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爭似孤山先探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南宋王朝起用辛棄疾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據岳珂《桯史》所載,辛棄疾對劉過曾“聞其名,遣介招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并緘往,下筆便逼真”。 [宋]岳珂:《桯史》,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頁。所以詞題說:“寄辛承旨。時承旨招,不赴。”詞為推遲行期而作,但詞人卻發奇想,借三位不同時代的大詩人的盛情挽留,當作不能及時赴招的理由。起拍三句用樊噲鴻門宴上見項王,項王賜斗酒彘肩(豬蹄膀)事,表示過江與辛棄疾相見一定是豪爽痛快、令人十分高興的事。但天不從人愿,劉過正要過江時,卻被白居易、林逋和蘇軾給留住了:“駕勒吾回。”蘇軾邀他欣賞“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美景,白居易邀他游賞東、西二澗和南、北高峰,林逋則邀他先去孤山訪梅。詞中分別化用三位詩人的名篇佳句,使全詞妙趣橫生,聲情畢現,充分顯示出劉過藝術上的獨創性。此詞打破了上下片之間的承接關系,全詞一氣呵成。結拍與起句又上下呼應,勾鎖綿密;中間穿插三人對話,起落轉折,井然有序。俞文豹說:“此詞雖粗刺而局段高。與三賢游,固可睨視稼軒。視林、白之清致,則東坡所謂淡妝濃抹已不足道。稼軒富貴,焉能浼我哉。”(《吹劍錄》) [宋]俞文豹 張宗祥:《吹劍錄全編》,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5頁。這是從詞人襟抱上對劉過的推許。因詞中把三位詩人寫得活靈活現,加之以調侃語氣,所以岳珂在《桯史》中說這首詞“白日見鬼”。又說辛棄疾讀之大喜,“致饋數百千”,并招之至幕府“館燕彌月”,待為上賓。臨別又“赒之千緡”。 [宋]岳珂:《桯史》,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頁。可見,辛棄疾對劉過這種詞風是十分欣賞的。細按全詞,還可看出劉過這類詞很近似稼軒《沁園春·杯汝來前》的風格、語氣乃至結構安排。在用前人詩語而不留痕跡,曠放飄逸又含無窮韻味方面,二者均極為接近。所以李調元才說這首詞“頗有稼軒氣味”。(《雨村詞話》)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2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20頁。
還有一首《沁園春》是歌頌辛棄疾的,詞題為“寄辛稼軒”:
古豈無人,可以似吾,稼軒者誰。擁七州都督,雖然陶侃,機明神鑒,未必能詩。常袞何如,羊公聊爾,千騎東方侯會稽。中原事,縱匈奴未滅,畢竟男兒。
平生出處天知。算整頓乾坤終有時。問湖南賓客,侵尋老矣,江西戶口,流落何之。盡日樓臺,四邊屏幛,目斷江山魂欲飛。長安道,奈世無劉表,王粲疇依。
這是劉過已應招到辛棄疾紹興幕館時所作。劉過認為,縱觀歷史,英雄輩出,不可計數,但卻很少有人能與辛稼軒相比。繼之,詞中列舉三個人物。一是東晉名將陶侃,官至侍中太尉,加都督交(廣東)、廣(廣西)、寧(云南)七州軍事,拜大將軍。雖然他官高位崇,神機妙算,但卻缺少詩才。二是唐代名相常袞,代宗時官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封河內郡公。他堵塞賣官鬻爵的途徑,提倡教育,重用文人。三是西晉羊祜,鎮守襄陽,任職十年,輕裘緩帶,身不著甲,一派風流儒將之風。但比起稼軒,不過爾爾,怎能像“辛老子”那樣,千騎雍容來鎮守會稽(紹興),一派豪氣雄風?“中原事”三句,贊美辛棄疾一生堅持抗金復國、重整河山,縱然“匈奴未滅”,國土未能收復,但畢竟是亙古堂堂一血性男兒。下片對未來的勝利充滿希望,認為“整頓乾坤”,統一國家,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同時又抒寫“目斷江山魂欲飛”的苦痛焦灼和“侵尋老矣”“流落何之”的悲感,把國家和自己前途都寄托在辛棄疾身上。
還有一首《念奴嬌·留別辛稼軒》,是臨別時留贈辛棄疾的:
知音者少,算乾坤許大,著身何處。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尋歸路。多景樓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虛名相誤,十年枉費辛苦。 不是奏賦明光,上書北闕,無驚人之語。我自匆忙天未許,贏得衣裾塵土。白璧追歡,黃金買笑,付與君為主。莼鱸江上,浩然明日歸去。
據郭霄鳳《江湖紀聞》載,劉過客稼軒處,因母病告歸,囊橐蕭然。稼軒為其籌資萬緡,買船送歸。劉過感稼軒知遇之恩,因自述生平,賦此詞留別。其時約為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作為“天下奇男子”的劉過,為實現其抗金復國大志,曾“上皇帝之書,客諸侯之門”,東上會稽,南窺衡湘,西登岷峨,北游荊揚,卻不但未得朝廷重視,甚至連真正賞識他的才華,肯于獎掖提攜的人,也極為罕見。此詞開篇便直抒這種寥落漂泊、孑然一身的苦況:“知音者少,算乾坤許大,著身何處?”這三句從反面著筆,正面稱贊辛稼軒為知音以及對他作上賓般的款待。四、五兩句貌似平常,其實內心極其沉痛,因為此時劉過已到知命之年,卻一無官職,二無成就,哪里有什么“功成身退”可言?“多景樓前”三句狀退身歸隱者的自在消遙。然而,虛名累身,不僅難得“一枕眠秋雨”,而且十年之間,往來奔波,歷盡人間辛苦。歇拍兩句與下片“贏得衣裾塵土”針線連綿。下片,轉寫當年上書時的希冀與憧憬,只因皇帝不能采納(“天未許”),才弄得四處奔波,一身“塵土”。“白璧”之句寫稼軒慷慨大度,對劉過揮金如土,使他終于得到人生最相知、最快樂的一段美好生活。古人云:“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這首詞寫的便是這種心情。盡管“歸去”之后很難說何時重聚(事實上這次分手后不到三年劉過便去世了,辛棄疾不到四年也告別人間),但他卻很難忘卻這難得的“知音”。即使他能有“莼鱸江上”的生活,又怎能忘卻“白璧追歡”的雅趣呢!煞尾三句,既是“留別”,又與開篇三句相綰合,曲終奏雅,戛然終篇。
黃升說:“改之為‘稼軒之客’。”“其詞多壯語,蓋學稼軒者也。”(《中興以來絕詞選》卷五) [宋]黃升:《花庵詞選》,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58頁。《龍洲詞》中接近稼軒詞風或明顯受稼軒詞影響的作品的確不在少數,但又只是接近,并不失自家面目,如《賀新郎》: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軟。料彼此、魂銷腸斷。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聲顫。燈暈冷,記初見。
樓低不放珠簾卷。晚妝殘、翠鈿狼藉,淚痕凝面。人道愁來須酒,無奈愁深酒淺。但寄興、焦琴紈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楓葉俱凄怨。云萬疊,寸心遠。
張世南《游宦紀聞》載劉過跋此詞云:“壬子(1192)秋,予求牒四明,嘗賦《賀新郎》與一老娼,至今天下與禁中皆歌之。” [宋]張世南 李心傳:《游宦紀聞·舊聞證誤》,《游宦紀聞》,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頁。這說明,本篇為其早年赴考落第時所寫。詞中把失意落第之悲同歌女天涯淪落之悲打并在一起,相互映襯,悱惻纏綿,哀感無端,別饒清醇俊爽之韻致。
《龍洲詞》中還有一些纖秀、通俗、淺近,口語白描之作。如《醉太平》(又作《四字令》):“情深意真。眉長鬢青。小樓明月調箏。寫春風數聲。”又如《天仙子·初赴省別妾》:“別酒醺醺容易醉。回過頭來三十里。馬兒只管去如飛,牽一會,坐一會,斷送殺人山共水。”毛晉說稼軒詞里也少有“此纖秀語”。 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頁。賀裳說此詞是“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作(《皺水軒詞筌》)。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01頁。
此外劉過還寫過一些諷喻權貴弄權誤國以及酬唱題贈和詠物的詞篇。其游宴、贈妓之作,特別是那些“詠美人指甲”“詠美人足”之類作品,則純屬低級庸俗了。陳廷焯謂此類詞“即以艷體論,亦是下品”。(《白雨齋詞話》)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94頁。這一評價是正確的。但張炎卻說此“二詞亦自工麗”。(《詞源》卷下) [宋]張炎:《詞源》,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2頁。陶宗儀亦謂其“纖麗可愛”。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83頁。由于他們的吹捧,自元代開始,歷代均有續作。元沈景高便有和劉過詠指甲詞,邵亨貞從指甲、足推演開來,轉寫美人目、美人眉,明、清之際的徐石麒竟寫了28首美人詞。凡此,均與劉過這類詞的不良影響有關。
《龍洲詞》中的成功之作有兩類,一是憑借對英雄人物的刻畫贊美表現社會理想之作;二是深入抒寫個人流落寂寞之悲,宣泄精神苦悶之作。前者如對岳飛、張路分和辛棄疾的歌頌。正如鄧廣銘所說:“辛稼軒是一個兼具文才武略的英雄豪杰,如果只把他當作一個杰出的愛國詞人看待,那是不夠全面的。”(《辛棄疾詞鑒賞》序言) 《辛棄疾詞鑒賞》序言,齊魯書社1986年版, 第2頁。而劉過在780余年前對辛棄疾就是這么看的。他筆下出現的英雄人物正是他理想的化身,在他自己身上失落的東西卻在他刻畫的英雄人物身上得到了補償。同樣,他也毫不隱諱地抒寫自己的失意之悲,使千百年之后的讀者更多地感受到當時的時代氛圍和詞人的精神力量。
劉過并不像陳亮那樣在詞里論政,直陳恢復方略,所以他的詞風也與陳亮的橫放恣肆有明顯不同。劉過的詞風主要是狂逸俊致。劉熙載在《藝概》中說:“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 [清]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第111頁。他的狂逸俊致在前舉諸詞中均有充分的反映,即使被劉熙載認為“又當別論”的《沁園春·斗酒彘肩》也并未軼出這個范圍,只不過其“效辛體”更為突出而已。
張炎對劉過詞評價甚低。他說:“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余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詞源》卷下)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7頁。張炎的這種批評,無疑是脫離了中國詞史發展的實際,是一種放映個人好惡的門戶之見。首先,他對時代的要求視而不見。“靖康之變”造成大宋王朝的崩解,使得當時的詞壇再難維持“太平無事,君臣宴樂,黎民歡醉”(萬俟詠《醉蓬萊》)的舊傳統,而必須以“大聲鞺鞳”之聲來振奮人們的精神,投入血與火的拼搏。其次,他不了解大批南渡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投入了自己的心血和生命。他們所寫,并非字斟句酌的無病呻吟,而有著生命的飛躍與審美的高峰體驗。在評騭中,張炎將辛稼軒與劉改之相提并論,對二者皆譏為“文章余暇,戲弄筆墨”,則更加失當。第三,他不了解詞的詩化乃歷史之必然。翻開唐五代及北宋詞籍,所謂“長短句之詩”,早已所在多有,并非僅稼軒、改之為然耳。問題在于“長短句之詩”是否仍能保留詞之“要眇宜修”的音樂味。稼軒與改之的成功之作,恰恰既有詩的功能又保有“詞之言長”的韻味。當然,辛、劉都有個別有失高雅的詞作,但任何風格類型的作品,都有雅有俗;即使在張炎所推崇的雅詞中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拈出幾首令人感到俗不可耐的作品。不過,馮煦說的“龍洲自是稼軒附庸,然得其豪放,未得其宛轉”。(《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92頁。就整體而言,還是有道理的。所謂“宛轉”,就是保留詞的特質,保留其“深美閎約”與“要眇宜修”的特色。正因《龍洲詞》在這方面遠不及稼軒詞,所以劉過只能是稼軒的羽翼。然而,他雖不是“別立一宗”的大家,但如劉熙載所說,仍可“足以自成一家”。
三、楊炎正、劉仙倫、程珌、戴復古、岳珂、黃機、劉學箕、王埜、曹豳、葛長庚
還有幾位與辛棄疾同時,或關系密切,或詞風相近的詞人,也在此一并簡單介紹,以便考察豪放詞在當時的整體風貌。
楊炎正(1145—1216?),字濟翁,楊萬里族弟,廬陵(今江西吉安)人,52歲始中進士,曾任大理司直,出知藤州、瓊州。詞近稼軒,屏絕纖秾,自抒清俊。有《西樵語業》一卷,存詞38首。其《水調歌頭》將報國之心與歸田之志并作一處,清警奇矯:
把酒對斜日,無語問西風。胭脂何事,都做顏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頃,中有離愁萬斛,無處落征鴻。天在闌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萬里,江南北,浙西東。吾生如寄,尚想三徑菊花叢。誰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釣魚翁。故國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楊炎正力主抗金,壯志難酬。詞中自傷身世,寄慨遙深。陳廷焯評曰:“悲壯而沉郁,忽縱忽擒,擺脫一切。”(《詞則·放歌集》) [清]陳廷焯:《詞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46頁。。《水調歌頭·登多景樓》表達同一情感:
寒眼亂空闊,客意不勝秋。強呼斗酒,發興特上最高樓。舒卷江山圖畫,應答龍魚悲嘯,不暇顧詩愁。風露巧欺客,分冷入衣裘。 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憐報國無路,空白一分頭。都把平生意氣,只做如今憔悴,歲晚若為謀。此意仗江月,分付與沙鷗。
此詞吐語俊拔,大氣包舉。“報國無路”兩句,如見肝膽,于高朗中倍見沉痛。袁去華《水調歌頭·定王臺》中的“書生報國無地,空白九分頭”于此重現。然“九分”為基本全白,“一分”則尚存九分希望,沉痛中仍容有希望之曙光。“歲晚若為謀”,不正是在做行動的思考嗎?“沙鷗”句令人想起辛棄疾“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菩薩蠻·賞心亭為葉丞相賦》)楊炎正還有一首《蝶戀花·別范南伯》,寫得深致婉曲,別緒依依:
離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刬地東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為君愁絕聽鳴櫓。 君到南徐芳草渡。想得尋春,依舊當年路。后夜獨憐回首處。亂山遮隔無重數。
從上引諸作,可以看出楊炎正詞與“稼軒體”近似的特點。毛晉說他的詞“不做妖艷情態”“俊逸可喜”。 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53頁。
劉仙倫,生卒年不詳,一名儗,字叔儗,號招山,廬陵(今江西吉安)人。與劉過齊名,時稱廬陵二士。畢生不仕,以布衣終。有《招山樂章》,存詞29首。
劉仙倫詞多感慨時事,昂揚激越,同時也有自然清暢之作。如《賀新郎·題吳江》:
重喚松江渡。嘆垂虹亭下,銷磨幾番今古。依舊四橋風景在,為問坡仙甚處。但遺愛、沙邊鷗鷺。水天相連蒼茫外,更碧云、去盡山無數。潮正落,日還暮。
十年到此長凝佇。恨無人、與共秋風,鲙絲莼縷。小轉朱弦彈九奏,擬致湘妃伴侶。俄皓月、飛來煙渚。恍若乘槎河漢上,怕客星、犯斗蛟龍怒。歌欸乃,過江去。
吳江,即吳淞江,亦名松江,源出太湖,經吳江、吳縣、青浦、松江、嘉定,合黃浦江入海。此詞起拍用蘇軾句振起全篇,將有關軼事組織入詞,增大容量,濃化詩意,發人聯想。傳蘇軾任職杭州時,曾到過吳江并寫有《青玉案》:“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犬、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鷗鷺,四橋盡是,老子經行處。”但是,當今朝有人重新喚渡之時,雖依稀當年渡口,卻早已物是人非。于是歷史蒼茫之感勃然而生,“銷磨幾番今古”“四橋風景”“坡仙甚處”便都有了具體內涵,令人涵泳無盡。由此鋪墊再詠嘆水天蒼茫、碧云歸去、潮平日暮,即事即景,繪景生情,余音裊裊。下片從惆悵寂寥的孤獨感過渡到懷人憶舊。“秋風”句用張翰思歸事典,烘托名利淡泊之懷。“朱弦”“湘妃”又化實為虛,空中蕩漾,將所見、所歷、所感一并化作虛無縹緲的仙境,做靈魂的升騰與暢游。然而,這一切不過是短暫的幻境,現實中的松江一水橫陳,喚來的渡船,棹聲欸乃。水是要一槳一槳劃過去的。結響與起拍上呼下應,自然緊湊,一筆不懈。細玩“恨無人”與“蛟龍怒”等句,這首詞似含現實寓意。
《招山樂章》中現實性較強的作品是《念奴嬌》:
吳山青處,恨長安路斷,黃塵如霧。荊楚西來行塹遠,北過淮堧嚴扈。九塞貔貅,三關虎豹,空作陪京固。天高難叫,若為得訴忠語。 追念江左英雄,中興事業,枉被奸臣誤。不見翠華移蹕處,枉負吾皇神武。擊楫憑誰,問籌無計,何日寬憂顧。倚筇長嘆,滿懷清淚如雨。
詞題為“感懷呈洪守”。詞中主要寫痛感國土淪喪,權奸誤國,愛國志士無法擊楫中流,渡江北伐。對此雖不免“清淚如雨”,但仍有共勉之思。
招山詞中寫相思離別傳統歌詞中不時有情致深婉之作,如《菩薩蠻》二首:
吹簫人去行云杳。香篝翠被都閑了。疊損縷金衣。是他渾不知。 冷煙寒食夜。淡月梨花下。猶自軟心腸。為他燒夜香。
東風去了秦樓畔。一川煙草無人管。芳樹雨初晴。黃鸝三兩聲。 海棠花已謝。春事無多也。只有牡丹時。知他歸不歸。
“冷煙”“淡月”“芳樹”“黃鸝”諸句,均為詞中妙境,語淡情濃,秀而有骨,實從苦心琢練中得來。
程珌(1164—1242),字懷古,休寧(今安徽休寧)人。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進士。曾任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封新安郡侯。有《洺水詞》,存詞43首。
跟陳亮一樣,程珌也有“登甘露寺多景樓望淮有感”而發的《水調歌頭》:
天地本無際,南北竟誰分。樓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難論。卻似長江萬里,忽有孤山兩點,點破水晶盆。為借鞭霆力,驅去附昆侖。 望淮陰,兵冶處,儼然存。看來天意,止欠士雅與劉琨。三拊當時頑石,喚醒隆中一老,細與酌芳尊。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
陳亮詠多景樓《念奴嬌》,就地理形勢縱談出兵北伐的戰略思想。程珌此詞不在議論,而是針對朝廷腐朽無能,強調應起用仁人志士,以鞭擊雷霆之力,去收復失地。這兩首詞的現實針對性是一致的。但陳亮詞肆放,而此詞卻恰當運用比興手法(“水晶盆”“鞭霆力”“昆侖”等),使肆放疏暢與委婉含蓄相互融合,詞風與稼軒較為接近。
以“讀《史記》有感”為題的《沁園春》,不僅在《洺水詞》里別開生面,在兩宋詞里也可以說是自立規模。全詞如下:
試課陽坡,春后添栽,多少杉松。正桃塢晝濃,云溪風軟,從容延叩,太史丞公。底事越人,見垣一壁,比過秦關遽失瞳。江神吏,靈能脫罟,不發衛平蒙。
休言唐舉無功。更休笑、丘軻自阨窮。算汨羅醒處,元來醉里,真敖假孟,畢竟誰封。太史亡言,床頭釀熟,人在晴嵐杳靄中。新堤路,喜樛枝鱗角,夭矯蒼龍。
讀此詞,首先使人想到辛棄疾效《天問》體的《木蘭花慢》。在那首詞里,辛棄疾一共提出了九個問題。程珌此詞也提出了四個問題。不同的是,辛詞提出的是以月球為中心的有關宇宙與大自然的問題,而程詞所提則主要是《史記》中的有關記載,是人物與史實的問題。第一問是“底事越人,見垣一壁”?戰國時的名醫秦越人服了長桑君的靈丹妙藥后,竟能隔墻見人,有透視病人內臟的特異功能。但他到秦國后,竟被妒嫉他的太醫令李醯派人刺死。為什么越人有透視人體的特異功能卻未發現李醯有害他之心:“比過潼關遽失瞳”?(典見《扁鵲倉公列傳》) 《史記》(第9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85~2794頁。第二問是“江神吏,靈能脫罟,不發衛平蒙”?《龜策列傳》說,長江神龜出使黃河,途中被宋國漁人捕獲。龜托夢宋元王求救。王遣使得漁人龜,欲放其生。宋博士衛平說此龜天下之寶,宋元王乃剝龜甲作占卜之具。 《史記》(第10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29~3236頁。既然神龜托夢宋王,為何不同樣使衛平大開放生之門?第三問是蔡澤面丑,善相面的唐舉戲而笑之,但蔡澤并不因此沮喪,而是四處游說,終得秦昭王拜相。這一結局并不能評定唐舉所有相術全都失靈(事見《蔡澤列傳》) 《史記》(第7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18~2425頁。。同樣,孔丘、孟軻周游列國雖以失敗而歸,但卻不能因此就笑他們到處碰壁,愚腐無能。第四問是屈原忠而見疑,被楚王放逐,自謂“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其實不正說明他自始至終在醉夢之中嗎?(見《屈原列傳》) 《史記》(第8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86頁。又如優孟假扮孫叔敖,楚王信以為真,欲以為相,但優孟拒絕了。(見《滑稽列傳》) 《史記》(第10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01~3202頁。這最后一問,尖銳、深刻,觸及到封建政治的黑暗腐敗:是非不分,真假莫辨。聯及南宋小朝廷以妥協求茍活的政治現實,詞人的提問不正是滿腔義憤的另一種發抒嗎?值得指出的是,詞人把問題的尖銳性放到田野清和、百花爭妍、萬木蔥籠的大自然中來加以展示,更加襯托出讀書無用,不如歸田栽松樹李了。這可以說是章法別特,用筆靈活,別饒韻致。
程珌是辛棄疾的忘年摯友(程晚辛24歲),為詞也多受辛影響。他在《六州歌頭·送辛稼軒》詞中,把稼軒詞中的某些佳句巧妙地組織起來,突出了范開《稼軒詞序》中所說的那種個性特征:“天鳶闊,淵魚靜”“把行藏、盡付鴻蒙。”一個指揮過千軍萬馬的愛國英雄如今也只能“且從頭檢校,想見迎公。湖上千松”。
戴復古(1167—?),字式之,自號石屏,天臺黃巖(今浙江黃巖)人。終生仕途失意,浪跡江湖,晚年于家鄉隱居,終年80余歲。他是江湖派前輩,詩學賈島、姚合,頗有盛名。他的詞跟他的詩一樣,具有較強的現實性,氣勢奔放,但也不乏工整自然之作。有《石屏集》,存詞46首。
《石屏集》中氣勢雄放的愛國詞篇為數不少。如以“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樓”為題的《水調歌頭》:
輪奐半天上,勝概壓南樓。籌邊獨坐,豈欲登覽快雙眸。浪說胸吞云夢,直把氣吞殘虜,西北望神州。百載一機會,人事恨悠悠。 騎黃鶴,賦鸚鵡,謾風流。岳王祠畔,楊柳煙鎖古今愁。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為酬。杯酒不在手,雙鬢恐驚秋。
上片繪吞云樓“氣吞殘虜”的勝概,但又寫到渡江已近百年(此詞約作于1221年),卻不見有人抓住“百載一機會”,去收復失地。下片緬懷先烈岳飛等民族英雄,寄希望于李季允(時任沿江制置使),緊扣詞題并以“杯酒”“驚秋”結束全篇。“吞云樓”在詞人眼里已變成“吞虜樓”。
另首《賀新郎·寄豐真州》,同樣寄托了這種情感:
憶把金罍酒。嘆別來、光陰荏苒,江湖宿留。世事不堪頻著眼,贏得兩眉長皺。但東望、故人翹首。木落山空天遠大,送飛鴻、北去傷懷久。天下事,公知否。 錢塘風月西湖柳。渡江來、百年機會,從前未有。喚起東山丘壑夢,莫惜風霜老手。要整頓、封疆如舊。早晚樞庭開幕府,是英雄、盡為公奔走。看金印,大如斗。
詞人雖身為布衣,“江湖宿留”地到處漂泊,但卻始終關懷著祖國的統一大業。不僅如此,他還關心豐真州,要他發揮才干,不要隱居,以完成“整頓、封疆”的重任。戴復古詞很善于把抒情、寫景與敘事、議論結合一起,詩意濃郁,時有佳句。如其襲用黃庭堅《登快閣》“落木千山天遠大”句,給“飛鴻北去”提供了廣闊天地,這不正是象征北上出征,大有作為嗎?又如“錢塘風月西湖柳”,意境多清幽、迷人!但比之“木落”句,則顯得與時代很不合拍了。許多達官顯貴,不正是在這風月湖柳之中消磨了意志,“直把杭州作汴州”嗎?上述詞句既清新,又雋永,耐人咀嚼,并提高了詞的品位。
小令《柳梢青·岳陽樓》同樣具有豐富內涵:
袖劍飛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萬頃波光,岳陽樓上,一快披襟。 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變盡人間,君山一點,自古如今。
戴復古一生潦倒,浪游四方,足跡所至,常有吟詠。因遠離官場,精神超脫,用不著絞盡腦汁去巴結逢迎或步步防范,所以他內心有更大空間來容納祖國的奇山異水,又能時刻關心抗金復國的大業。于是每當登臨之際,便自然激活了他的愛國豪情。這首詞開篇便不同凡響:“袖劍飛吟。”這與“淺斟低唱”相比,其境界相差何止千里萬里!不僅如此,換頭再補足“不須攜酒登臨”一句,以增強逼人之勢,奔放雄豪之氣撲面而來。戴復古在《望江南》詞中說:“詩律變成長慶體,歌詞漸有稼軒風。”可見他有意學稼軒,并以漸有其詞風而私衷甚喜。值得指出的是,這種學習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從類似的審美高峰體驗中獲得的。戴復古沒有辛棄疾起義抗金、追殺叛徒、縱馬渡江、獻俘行在的體驗,因他比辛晚了27年。但他卻有身在草野與歷盡滄桑的甘苦,同下層百姓的情感更為接近,對抗金復國的要求也特別強烈。這一切都促使他在審美感興體驗方面向稼軒靠攏,經常爆發為今古茫茫的感慨。“變盡人間,君山一點,自古如今”“楊柳煙鎖古今愁”“木落山空天遠大”等句,都是審美靈境的自然敞顯,而不是生吞活剝的模仿照搬。
戴復古在詩詞創作上是有明確的主張與效法目標的。除上引《望江南》講到他有意學白居易、辛稼軒外,另首《望江南》還有更多發揮:
石屏老,家住海東云。本是尋常田舍子,如何呼喚作詩人。無益費精神。 千首富,不救一生貧。賈島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誰解學西昆。
詞前小序說:“仆既為宋壺山說其自說未盡處,壺山必有答語,仆自嘲三解。”宋壺山名自遜,字謙父,號壺山。工詞,有《漁樵笛譜》,已失傳。這首詞是宋謙父寄戴新刊雅詞后,戴讀其自說生平《壺山好》后所寫。詞中充分肯定賈島與杜甫的詩歌,對譏諷杜甫為“村夫子”的西昆體主要詩人提出了批評,認為杜甫以俗語、俚語入詩是一大優長。以詞論詩,極為罕見。戴復古繼承辛棄疾《賀新郎》論杜叔高詩的傳統,頗為可貴。況周頤在《蕙風詞話續編》(卷一)中說:“石屏詞往往作豪放語,綿麗是其本色。”并以其《滿江紅·赤壁懷古》為例來加以說明,謂其“歇拍云云,是本色流露處”。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531~4532頁。
岳珂(1183—1240),字肅之,號亦齋、倦翁、東幾。岳飛之孫。曾知嘉興,歷官戶部侍郎,淮東總領。著述頗豐,有《棠湖詩稿》《玉楮集》《愧剡錄》《桯史》《金陀粹編》《讀史備忘》等。存詞8首。
在《桯史》中,岳珂提及在鎮江時與辛棄疾的交往以及有關詞作的本事。內云:“稼軒有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同時還談到這首詞的文字修改“累月猶未竟”。 [宋]岳珂:《桯史》,中華書局1983年版,分別第38頁,第38頁,第39頁。岳珂也有兩首《祝英臺近》,現一并錄下。《祝英臺近·登多景樓》:
甕城高,盤徑近。十里筍輿穩。欲駕還休,風雨苦無準。古來多少英雄,平沙遺恨。又總被、長江流盡。
倩誰問。因甚衣帶中分,吾家自畦畛。落日潮頭,慢寫屬鏤憤。斷腸煙樹揚州,興亡休論。正愁盡、河山雙鬢。
又一首是《祝英臺近·北固亭》:
澹煙橫,層霧斂。勝概分雄占。月下鳴榔,風急怒濤飐。關河無限清愁,不堪臨鑒。正霜鬢、秋風塵染。
漫登覽。極目萬里沙場,事業頻看劍。古往今來,南北限天塹。倚樓誰弄新聲,重城正掩。歷歷數、西州更點。
前一首感慨萬端。后一首由萬里沙場激起強烈的報國豪情,詞意不減乃祖遺風。但在審美視界、高峰體驗與藝術手法方面,卻有明顯距離。楊慎在《詞品》中說后一首“與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詞相伯仲”。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18頁。未免過譽。
在現存岳珂8首詞中,亦有婉約之作。今錄《滿江紅》一首,以窺一斑:
小院深深,悄鎮日、陰晴無據。春未足,閨愁難寄,琴心誰與。曲徑穿花尋蛺蝶,虛欄傍日教鸚鵡。笑十三、楊柳女兒腰,東風舞。 云外月,風前絮。情與恨,長如許。想綺窗今夜,為誰凝佇。洛浦夢回留珮客,秦樓聲斷吹簫侶。正黃昏時候杏花寒,廉纖雨。
黃機,生卒年不詳,字幾仲,一云字幾叔,東陽(今浙江東陽)人。生當寧宗(12世紀末與13世紀初)時代,嘗任州縣小官并浪跡江湖。曾與岳珂填《六州歌頭》唱和,并寫《乳燕飛》詞寄辛棄疾。有《竹齋詩余》一卷,存詞96首。
《滿江紅·萬灶貔貅》抒愛國壯志:
萬灶貔貅,便直欲、掃清關洛。長淮路、夜亭警燧,曉營吹角。綠鬢將軍思飲馬,黃頭奴子驚聞鶴。想中原、父老已心知,今非昨。 狂鯢剪,於菟縛。單于命,春冰薄。政人人自勇,翹關還槊。旗幟倚風飛電影,戈鋌射月明霜鍔。且莫令、榆柳塞門秋,悲搖落。
南宋于1233年與元軍合圍蔡州(今河南汝南),次年城陷,金亡。此詞約寫于此時。這正是敵人勢力削弱,南宋北伐的大好時機,因此詞人滿懷希望,樂觀情緒洋溢于筆末毫端。結末三句,是預感,也是警告。最終,宋室臣民未能逃脫這“搖落”之“悲”。
《霜天曉角》寫“儀真江上夜泊”之所感:
寒江夜宿。長嘯江之曲。水底魚龍驚動,風卷地、浪翻屋。 詩情吟未足。酒興斷還續。草草興亡休問,功名淚、欲盈掬。
此詞借江上夜景,寫仕途坎坷、壯志難酬的郁憤。慨嘆家國興亡是詞骨,貫穿始終。詞人在與岳珂唱和的《六州歌頭》中說:“將軍何日,去筑受降城。”“百年事,心示語,淚先傾。”“偏安久、大義誰明。倚危欄欲遍,江水亦吞聲。”這首詞里的“功名淚、欲盈掬”可與之相互發明。“浪翻屋”句,使人想起稼軒《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致道留守》結拍之“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黃機在這里再次提出南宋有巢傾卵覆的危險結局。
《憶秦娥》寫羈旅離愁,織入時代悲戚,并通過寫秋景蕭疏,烘托漂泊失落之感:
秋蕭索。梧桐落盡西風惡。西風惡。數聲新雁,數聲殘角。 離愁不管人飄泊。年年孤負黃花約。黃花約。幾重庭院,幾重簾幕。
掩深情于風物蕭瑟之中,令人倍加神傷,藝術個性亦較突出。
《清平樂·江上重九》寫客里悲秋,可與上闋參讀:
西風獵獵,又是登高節。一片情懷無處說。秋滿江頭紅葉。 誰憐鬢影凄涼。新來更點吳霜。孤負萸囊菊琖,年年客里重陽。
此詞同樣近于稼軒風格,但又不掩個人情致,是效而能化,自出機杼。
《乳燕飛》題為“次徐斯遠韻寄稼軒”,對稼軒的英雄失路寄予深切同情:“滿袖斑斑功名淚,百歲風吹急雨。”贊美他“繡帽輕裘真男子,正何須、紙上分今古。”在黃機眼中,稼軒并不僅僅是一代詞家,而主要是出類拔萃的民族英雄,無須后人在紙墨上去論證,現實行動早已做出結論。
劉學箕,生卒年不詳,字習之,自號種春子,崇安(今福建崇安)人,理學家劉子翚(1101—1147)之孫,隱居不仕。有《方是閑居士小稿》,存詞39首。
劉學箕以口語入詞相當成功。他明顯學稼軒為詞,甚至步稼軒詞原韻寫作。如《賀新郎》:
往事何堪說。念人生、消磨寒暑,漫營裘葛。少日功名頻看鏡,綠鬢鬅鬙未雪。漸老矣、愁生華發。國恥家仇何年報,痛傷神、遙望關河月。悲憤積,付湘瑟。 人生未可隨時別。守忠誠、不替天意,自能符合。誤國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嘆南北、久成離絕。中夜聞雞狂起舞,袖青蛇、戛擊光磨鐵。三太息,眥空裂。
詞前有一長序說明填詞原委,有助于了解全詞,其序如下:“近聞北虜衰亂,諸公未有勸上修飭內治以待外攘者。書生感憤不能自已,用辛稼軒金縷詞韻述懷。此詞蓋鷺鷥林寄陳同甫者,韻險甚。稼軒自和凡三篇,語意俱到。捧心效顰,輒不自揆,同志毋以其迂而廢其言。”詞從“國恥家仇何年報”這一中心出發,既察覺到敵人勢力大衰,又深感南宋王朝茍且偷安,不圖進取,失去天賜良機。作者憤怒指斥“誤國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極度憤慨的心情。詞人選擇了最能表達激揚悲壯情感的詞牌,并有意步辛詞原韻。辛詞用韻甚險,步其韻亦甚難。在征服這一系列困難的過程中,作者遭受極大壓抑的情感得到宣泄,藝術上也取得了成功。辛棄疾愛國豪放詞對南宋詞人創作的影響,由此得到進一步證明。
王埜(?-1260),字子文,號潛齋,金華(今浙江金華)人。任兩浙轉運判官時,曾以察訪使名義巡視江防,增修兵船。后任代理鎮江知府、沿江制置使、江東安撫使等。理宗寶祐二年(1254)拜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不久被劾,移官主洞霄宮。存詞3首。
現錄其《西河》一首:
天下事,問天怎忍如此。陵圖誰把獻君王,結愁未已。少豪氣概總成塵,空余白骨黃葦。 千古恨,吾老矣。東游曾吊淮水。繡春臺上一回登,一回揾淚。醉歸撫劍倚西風,江濤猶壯人意。 只今袖手野色里。望長淮、猶二千里。縱有英心誰寄。近新來、又報胡塵起。絕域張騫歸來未。
此詞寫成后,曹豳很快“和王潛齋”《西河》一首: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關河萬里寂無煙,月明空照蘆葦。 謾哀痛,無及矣。無情莫問江水。西風落日慘新亭,幾人墮淚。戰和何者是良籌,扶危但看天意。 只今寂寞藪澤里。豈無人、高臥閭里。試問安危誰寄。定相將、有詔催公起。須信前書言猶未。
前首王埜所作,抒發了他因被劾罷官后的抑郁不平,對前人未能恢復中原深表遺憾。又寫當年巡江固防記憶猶新,雖身遭貶謫但壯志不消。曹豳和詞對南宋小王朝的投降妥協極度憤慨,他寄希望于王埜,并預言有朝一日他仍會奉詔而東山再起,實現祖國統一的宏愿。王詞感慨深沉,一唱三嘆,遒勁蒼涼。曹詞與王詞格調配合得體,一呼一應;而曹詞又有所發揮,全詞貼切自然。這兩首詞既表現出他們二人思想情感的契合一致,又反映出他們詞風接近并有很高素養,擴大了愛國豪放詞的聲勢。
曹豳(1170-1249),字西士,一字潛夫,號東畝,一作東甽,溫州瑞安(今浙江瑞安)人。寧宗嘉泰二年(1202)進士,歷任安吉州教授、秘書丞兼倉都郎官、左司諫等官。因直言敢諫被稱之為“嘉熙四諫”之一。卒謚文恭,存詞2首。
葛長庚,生卒年不詳,又名白玉蟾,字白叟,號海蟾、海瓊子。于其籍貫諸家之說也多有出入。一說閩(今福建)人,一說瓊州(今廣東瓊山)人。7歲能詩,曾獲罪而亡命海上。后為道士,居武夷山。寧宗嘉定(1208—1224)年間征召赴杭,封紫清明道真人。有《海璚集》詞二卷,存詞140首。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對他的詞評價頗高,認為:“葛長庚詞,一片熱腸,不作閑散語,轉見其高。其賀新郎諸闋,意極纏綿,語極俊爽,可以步武稼軒,遠出竹山之右。”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818頁。意思是說,葛長庚詞與辛棄疾詞十分接近,遠比宋末蔣捷為強。現特錄一首于下:
且盡杯中酒。問平生、湖海心期,更如君否。渭樹江云多少恨,離合古今非偶。更風雨、十常八九。長鋏歌彈明月墮,對蕭蕭、客鬢閑攜手。還怕折,渡頭柳。 小樓夜久微涼透。倚危闌、一池倒影,半空星斗。此會明年知何處,末秋風未久。漫輸與、鷺朋鷗友。已辦扁舟松江去,與鱸魚、莼菜論交舊。因念此,重回首。
作者并非一開始就是空無一切的道教徒,他也曾為實現人生價值而奔走豪門,寄人籬下。“鷺朋鷗友”“鱸魚”“莼菜”,其實是不得已的選擇。放達豪氣流注字里行間,確實與東坡、稼軒詞風為近。
再看《水調歌頭》:
江上春山遠,山下暮云長。相留相送,時見雙燕語風檣。滿目飛花萬點,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腸。回雁峰前路,煙樹正蒼蒼。 漏聲殘,燈焰短,馬蹄香。浮云飛絮,一身將影向瀟湘。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凄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
此詞感情沉摯,離愁郁結,很難想象是方外道士所作。陳廷焯的“意極纏綿,語極俊爽”允是的評。在選擇獨具特征的景物渲染情緒、烘托愁情以及氣脈貫通、造語工整等方面,可稱上乘佳構。
葛長庚還寫下為數不少的與道教徒生活密切相關的作品。茲錄一首如《行香子·題羅浮》:
滿洞苔錢,買斷風煙。笑桃花流落晴川。石樓高處,夜夜啼猿。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 細草如氈,獨枕空拳。與山麋、野鹿同眠。殘霞未散,淡霧沉綿。是晉時人,唐時洞,漢時仙。
一個斬斷名韁利鎖的詞人,在創作時思想解放,很少顧慮,所以其詞中自然貫注著一種真純的清氣,由此而形成自家的風格。
《水龍吟·采藥徑》反映了道教徒追求的另一種生活,另一種神奇的境界:
云屏漫鎖空山,寒猿啼斷松枝翠。芝英安在,術苗已老,徒勞屐齒。應記洞中,鳳簫錦瑟,鎮常歌吹。悵蒼苔路杳,石門信斷,無人問、溪頭事。 回首暝煙無際,但紛紛、落花如淚。多情易老,青鸞何處,書成難寄。欲問雙娥,翠蟬金鳳,向誰嬌媚。想分香舊恨,劉郎去后,一溪流水。
“后南渡詞人”繼續發揚“南渡詞人”在重建南宋詞壇過程中已經取得的成就,陸續大量創作愛國豪放詞,并使詞的內容與題材向縱深方向發展,時代氣息更濃,現實針對性更強,風格豪邁奔放,情感激昂悲壯,手法豐富多樣,終于形成一個聲勢浩大的創作群體,成為文學史上影響深遠的流派,產生了無愧為歷史上第一流文學家、大詞人辛棄疾。回顧“靖康之變”到辛棄疾這一段詞的發展歷史,至少可以說明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進一步證明適應時代需要而發展起來的豪放詞具有強大藝術生命力。在中原失陷,東南半壁河山搖搖欲墜,宋室臣民面臨何去何從的歷史關頭,詞這一詩體形式擺脫了“詞為艷科”的傳統束縛,以“大聲鞺鞳”慷慨悲歌,傾訴愛國激情。在充滿和戰之爭的漫長歷史時期,詞這一詩體形式始終在為抗敵必勝、和議必亡的信念進行抗爭。其壯聲英概,確實足以警頑立懦,激勵人心,千百載之后讀之,仍可感其金石之音與風云之氣,使人心為之一振。詞這一詩體形式,通過豪放詞的創作,又重新發現了自己,重新塑造了自己,改變了傳統的認識,有效地證明了其藝術生命的不朽價值。
其次,通過豪放詞的創作實踐,使詞爭得了與詩歌平起平坐、共同發展的位置。在此之前,詞之創作主要是應歌而寫的“歌辭之詞”,內容主要以戀情相思、離愁別恨為主。因之,與詩歌創作內容上有著明確分工,被視之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是女性文學。在傳統詩教占統治地位的社會背景下,在以大男子主義為核心的當時社會,詞的倫理地位與藝術地位都是無法與詩相頡頏。但是愛國豪放詞的創作實踐證明,詩歌所有的社會功效與藝術功效,詞也同樣具備,甚至在某些方面更為人所喜愛。詞不只反映女性陰柔之美,同時還能更生動地體現陽剛之美。甚至任何帶有偏見的人也無法輕視或抹殺詞已爭得的歷史地位與藝術價值。
第三,在創作實踐中,豪放詞也拓寬了審美視界,豐富了藝術表現手法,積累了創作經驗,形成了豪放詞的悠久傳統。每當處于民族生死存亡與政治斗爭的重大關頭,這一傳統便會得到進一步的弘揚。
第四,南宋時期豪放詞的發展還刺激與促進了婉約詞的更新與發展。面對愛國豪放詞巨大的社會效應,婉約詞再也不能步“花間”與北宋婉約詞的老路子。南宋婉約派的“復雅”也好,“清空”也好,都是面對“南渡詞”與“稼軒體”的龐大存在與“暈圈效應”而選擇的一條改革求新之路。婉約詞藝術上的深化,有其自身的規律與需求,也有豪放詞創作高峰的刺激與推動。
第五,正是在豪放詞創作的長期積累與經久不衰的巨大聲勢中,才出現了集大成的“稼軒體”,出現了攀登到詞史高峰的偉大詞人辛棄疾。歷史證明,只有擅長婉約詞而又同時創作有特色的愛國豪放詞的詞人,才能攀上詞史的高峰,成為偉大的詞人;只寫婉約詞的詞人可能在藝術上做出巨大貢獻,但終難成為文學史上的偉大人物。
雖然“南渡詞”和“愛國豪放詞”是我們這一章充分描述的歷史主潮,但這絕不意味著當時詞的創作就應該一花獨放。對詞人個體來說是這樣,對創作群體來說也是這樣,就南宋詞林整體而言,則更是這樣了。這正是下一章我們要展開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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