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李杜
風神峭拔愛詩仙,獨愛豪奢擅一先。
總是橫空出奇想,也曾飛韻畫鴻篇。
頭顱屢破情頻換,志氣難消志未遷。
閱盡枯榮才會得,滄桑獨在少陵邊。
余少年時獨愛李太白。蓋飛揚跋扈,最得蔥蘢心性;豪邁恣肆,獨有青春色彩。
余熱切襟抱中,太白乃不老傳奇,盛唐青春圖騰所系。姑不論其峨眉山月之飄逸,金陵酒肆之瀟灑,夢中天姥之雄奇,天謫蜀道之奔放。只論其垂暮之年,杖履請纓;臨路之際,鵬鳥詠訣;醉酒拒詔之傳說,赴水捉月之演義,無不出人意表,令人神往。
太白之率真,使人心潮澎湃;太白之俊逸,使人心慕手追;太白之天然,使人嘆為觀止;太白之神韻,使人氣沮神傷。余青春歲月,與太白歌行相俯仰,雖不得其致,竟能感其氣,于生于息,休憩與聞,亦今生快事也。
少年心性,以恣肆為自在,以悲壯為襟抱。最心儀者,《將進酒》也。每吟詠之際,至于泣下沾襟而不能自持者時或有之。三年濡染,畢生浸潤,其在斯歟。
雖亦慕老杜之名而頗涉獵之,然當時心境,實不能解老杜之高明。惟諷誦而已,殊難切情。雅好其渾熟節奏,而昧于其品相仁心。于遒勁骨力處,亦隔霧看花了未可得。雖略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之沉著,“哀鳴思戰斗,迥立向蒼蒼”之峭拔,然則內心深處,猶以“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亂去看鄉愁”之妙曼多姿為尚。最喜《秋興八首》,猶以《秋興八首·其八》為妙致,至其頷聯,更吟誦半載不覺乏味。竟皮毛之論而薄珠璣之要,多才藝之征而鮮襟抱之得。青春淺躁,其不偶于少陵深致,亦可知也。
漸得少陵之味,已逾而立之期。
余當年挾《唐代文化史》之心得,遍訪江北碩學,度長絜大,一較天下。翻覺士林陵替,學浮識淺,俗調濫觴,閥閱冥頑。能從容論學者,惟三五輩;只濫竽充數者,竟百數十。烏煙瘴氣,慘不忍睹;泥沙俱下,恥與為伍。便無忝附學林之心,遂起浪跡江湖之志。
彼時襟抱蕭索,志氣超然。呼吸之間,翻覺李杜之格,實一體兩面,同道分期之雙壁也。性情而外,更無二致,李則盛世之杜,杜則喪亂之李。李之飄逸,非不明其質也,是不屑也;杜之沉郁,非不明其致也,是不忍也。太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志雖自嘲,亦老杜寫照也。老杜“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雖贈太白,亦夫子自道也。盛世亦然,亂世亦然,真正詩家,知音杳然。其寂寞深處,寧非詩心本色,駐世悲情歟?
能見太白之沉郁,而得少陵之激昂;始見詩道之弘廓,才知人事之曲折。得“惟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之厚味,竟“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之神韻,翻覺格調風致,非少年心性所能盡備,必平生閱歷始成其神會。
從茲而后,置李杜于案頭,常誦不輟,時誦時新。親近高明,濯洗風塵;謙沖自牧,不敢凌人;與得與失,賞鑒風神。于是漸得蓄志養心之道,了無詩道蒙昧之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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