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別唐宋
理趣風神半步遙,判然唐宋味難調。
膩于濡染情須老,費盡爐錘韻已凋。
哪有從容卑格致,更無妙曼續宗祧。
辟開蹊徑裁心物,解作新聲別樣嬌。
詩別唐宋,為歷代談藝者雅道。嚴滄浪所謂“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之說,開其端緒。此后眾家每有評說,或承或逆,或衍或簡,率無出此義者。
蓋唐人以感性直觀呈現情志,能入其境而見其情,出其味而生其致;宋人以理性抽象還原情志,每臨其境而作其意,析其理而辨其趣。此唐宋之別,于詩可鑒。
錢鐘書欲和其端而同,以為:“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靈,則宋人之有唐音者。”似此以風格辨名相,未嘗不可,亦別有新意。然以柯山、白石、九僧、四靈侔于少陵、昌黎、香山、東野,未免不倫不類,引喻失義。有燕雀與鴻鵠齊飛,瓦釜共黃鐘一調之嫌。終非確論。
實則唐宋之辨,或有高下,亦須因具體情形而定也。宋人承唐之后,神韻情致無出唐之望,而另辟蹊徑,別裁理趣,是宋人之創新求勝也。江西諸人,雖言必有典,而志必求新;上乘以學助詩,下品因奇設韻;要之無他,為不拾牙慧也。
唐宋之別,由下駟對上駟,難得分明;必上駟對上駟,中駟對中駟,乃見其要。
以樂天、東坡為比。
白樂天“長恨春歸無覓處”,正是人在畫中游,畫與人同調,不知轉入此中來,人畫如一,渾然兩忘。相比之下,蘇東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是框前賞畫,雖精確傳神,終究詳審細描。人境疏隔,乃理智中西湖之美,非感遇中西湖之致也。
繼以韋應物、蘇舜欽為比。
韋應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實為寫意。春潮帶雨,舟自橫,是真無人。空明澄澈,不需描述。我即是景,景即是我。幽草深樹,更屬呈現,全然感性遇之。郁郁氛圍之中,能感而不能說,此正言外永味之要也。
蘇舜欽“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實為白描。“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誠真細膩精確之至也,然依舊畫也。信筆作畫,涂抹勾勒,精工細描,功力非凡。“看潮生”,只此“看”字,更將人境剝離,惟從潮外,始見潮生。若因潮內,是感潮生,何見之有?且惟其遠,始見得真切;惟其真切,始刻畫精確。此精確,亦宋詩爐錘之優勢也。
要之,唐詩,先融情于物,與物浮沉,是情景交融,神會感同,此所謂意興也;宋詩,必別心于物,與物參校,是抽象明辨,理切詞精,此所謂理趣也。
唐宋之別,于人而言,無所謂高下;于詩而言,或略得其優劣。蓋詩以情感人為正格,以理服人為變格。人之本能,多善感于情而疏昧于理。故譽唐而略詆于宋,亦人情之常也。
然宋詩于唐之后,別開生面,能又樹一幟,殊非易事。且精確明晰,能從勤勉中得,故每為初學者所好,亦勢理之常也。
習作鑒賞,各有所宜。深究意興理趣,窮推唐宋之別,又專家之學,實非初學者所雅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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