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毛令方尉游西菩寺二首》原文
推擠不去已三年,魚鳥依然笑我頑。
人未放歸江北路,天教看盡浙西山。
尚書清節衣冠后,處士風流水石間。
一笑相逢那易得,數詩狂語不須刪。
其二
路轉山腰足未移,水清石瘦便能奇。
白云自占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
黑黍黃粱初熟后,朱柑綠桔半甜時。
人生此樂須天賦,莫遣兒曹取次知。
【蘇軾詩集:與毛令方尉游西菩寺二首鑒賞】
詩寫于熙寧七年(1074)杭州通判任上,時詩人年三十九。“西菩寺”一作“西菩提寺”。寺在於潛(今浙江臨安)西的西菩山,始建于唐天祐年間,宋時易名為“明智寺”。毛令,於潛縣令毛國華。方尉,於潛縣尉方武。是年蘇軾因察看蝗災,過於潛,八月二十七日與毛、方二人同游西菩寺,作此二詩。
蘇軾生性愛好登山臨水,對祖國山河具有濃厚的興致。政治上的失意,使他更加縱情于山水之間,以領略人生的另一種樂趣。這組七律,即既寫其游山玩水之樂,又抒其心中感慨。
第一首前二聯詩人的萬端感慨已涌現于筆端了。詩人自熙寧四年十一月到杭州任,至此時已屆三年。三年來,雖與知州陳述古唱酬往還,交誼頗深,但仍遭人排擠,故曰:“推擠不去已三年”。仕途既艱,則該稍斂鋒芒。熙寧初,因為詩人數次上書論新法不便于民,退而亦多與賓客譏誚時政,其表兄文同就極不以為然,故在他出為杭州通判時,就有《送行詩》相贈:“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可是詩人不聽,繼續不斷作詩譏刺新政,諸如《山村五絕》、《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等等,不一而足。所以詩人自己也覺得好笑:這就怪不得連那魚鳥也要嘲笑我的頑固不化了。首聯詩人慨嘆自己實在過于“賦性剛拙,議論不隨”(見《乞罷學士除閑慢差遣劄子》),便也怨不得自己不能“放歸江北路”了。江北路,指回京師汴京(今河南開封)之路,汴京在長江以北,故云。詩人杭州之任,雖屬自愿請行,但也形同放逐(那是由于政敵的攻擊,不使安于朝廷),因道:放逐南來,既未蒙賜環,我也就樂得任性逍遙,這可是天教我“看盡浙西山”了。浙西,據李吉甫《元和郡縣志》,浙西有州六:潤、常、蘇、杭、湖、秀,這一帶是山明水秀之區,真夠詩人盡興游賞的了。頷聯在達觀之言的后面,強抑著內心的憤懣。
詩人為首,一行三人,迤邐而行,盡管感慨叢生,然而去游寺,畢竟是令人高興的事,故而下面二聯便轉筆寫同游者,寫他自己隨興賦詩的心情。尚書,指曹魏尚書仆射毛玠。玠典選舉,所用皆清正之士,故太祖(曹操)嘗嘆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何為哉!”(《三國志·魏志·毛玠傳》)衣冠,指士大夫階級。處士,古時稱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此處則指唐末詩人方干。干字雄飛,終身不仕,隱居于會稽(今浙江紹興)鑒湖之濱,以漁釣為樂,時號“逸士”(義同“處士”)。頸聯先贊美縣令毛國華是有清風亮節的毛尚書之后(這是贊美之詞,實際上毛國華并非毛玠后人),又將縣尉方武比作“風流水石間”的處士方干。同游者既都是清流雅望之士,詩人自然覺得十分難得:“一笑相逢那易得”,由不得他不興致勃勃起來。詩人興來必要賦詩,又自以為“數詩狂語不須刪”———這幾句詩乃我率真狂放的本色之言,不必過于認真,推敲刪改。
其時三人已來到了寺前,故第二首方始入題寫游寺。一二聯描寫寺景。首聯概寫。眾人駐足觀賞,故曰“足未移”,而腳下之路卻逶迤盤陀,早已繞過了西菩山腰,因說“路轉山腰”。這時,對大自然的奇妙美景一向有敏銳觀察力的詩人,于俯仰之間,已經發現了西菩寺內、外的奇景:“水清石瘦便能奇”。頷聯便分寫水、石奇境。《於潛圖經》云:“寺前有東西兩山,或有云晦,遙望如嶺焉”,《咸淳臨安志》曰:“明智寺中,有清涼池、明月池”,寺景所奇便在此二山、二池上。詩人如此描寫:先承“石瘦”寫兩山:“白云自占東西嶺”。兩峰屹然,直插云霄,白云浪涌,時掩峰頂,其情景便仿佛是那白云自己占據了東、西二嶺。又承“水清”寫二池:“明月誰分上下池”。天已向晚,一輪明月早已鉆出了云縫,它一視同仁,不分上下,使兩池共嬋娟,而池水清澈,漾出了一雙月影。在這兩聯中,詩人將他詩家的眼光所捕捉到的景物特點,以奇特的想象和靈動的筆致,加以渲染,便使那客觀景物染上了濃厚的主觀色彩,情態逼真,奇趣橫生,生動地展現了西菩寺的無限奇妙風光。
頸聯的描寫,又變換了手法。詩人在游目庭院、田野時,看見了累累秋實:初熟的小米、高粱、半甜(半熟)的柑和桔,就重研丹青,為它們分別抹上了黑、黃、朱、綠四種較實物更為濃艷而鮮明的色彩,繪成了一幅色澤斑斕的秋色圖。入勝境而觀奇景、美景,詩人的游覽之樂于此時便達到了極點,尾聯便直說其樂:人生這種登山臨水、探奇訪勝之樂,是要由老天爺踢給的(言外之意:何況是老天爺特意賜給我的),可千萬別讓小兒輩們隨隨便便得知個中消息。方其時,詩人似乎已全然忘卻了胸中深藏的許多煩惱了,實則非也。“天賦”已暗兜“天教”,分明有慨;而“莫遣”句,出自《晉書·王羲之傳》:“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謝安嘗謂羲之曰:‘中年以來,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其歡樂之趣’。”詩人之意為:自己的探勝幽趣,如果讓兒輩們知道,也會遭到非議,使人敗興。雖有這種言外之意在,又妙在比前首更為含蓄。
錢基博曾說:蘇軾“好為嘻笑,雖羈愁之文,亦出以嘻笑,蕭然物外,逸趣橫生,栩栩焉神愉而體輕,令人欲棄百事而從之游焉”。移來品評此詩情調,也頗切當。然而此乃坡公胸懷使然,他人難以學到。在藝術上,二詩于隨意吐屬、一氣奔放之中,又屬對精妙,格律精嚴,用毛、方二古人之典以切毛令、方尉之姓,毫無著力之痕,堪謂揮灑自如與意匠經營融合無跡的佳構。
字數:2311
作者:周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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