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僧伽寺塔》原文
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風三日沙吹面。
舟人共勸禱靈祠,香火未收旗腳轉。
回頭頃刻失長橋,卻到龜山未朝飯。
至人無心何厚薄,我自懷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
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
我今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
得行固愿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
退之舊云三百尺,澄觀所營今已換。
不嫌塵土污丹梯,一看群山繞淮甸。
【蘇軾詩集:泗州僧伽寺塔鑒賞】
據《分類集注東坡先生詩》首卷《系年錄》:《泗州塔詩》作于熙寧四年(1071)。其年,東坡“因言事大不協,乞外任,除通判杭州”。詩即由汴赴杭途中所作。“身世悠悠”等語,反映他當日心情;但其中較多地講的是禱風于神的事。妙在即事說理,靈巧地揭露了神靈之虛妄。“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成為蘇詩的代表作。
這首詩先寫昔日(治平三年〔1066〕護父喪歸蜀)南行過泗禱風于神,有求輒應的事。“逆風三日沙吹面”,極寫風阻之苦;“香火未收旗腳轉”,極寫風轉之速;“回頭頃刻失長橋,卻到龜山未朝飯”,極寫風轉后舟行之快。梅堯臣《龍女祠祈風》:“舟人請余往,出廟旗腳轉”,“長蘆江口發平明,白鷺洲前已朝飯”,寫在蘇軾詩前,蘇詩構思當受梅詩影響;但蘇詩寫得生動流暢,勝于梅詩。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因禱風得遂而贊頌神靈之力;相反,他卻由此發出一通否定神力的議論。“至人無心何厚薄”,看來好像抬高神佛,實則目的在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為道家以“至人無己”為修養的最高境界;而佛家講“無人我相”,也是以“無心”為妙諦的。既本“無心”,即當無所厚薄;而“有求必應”,就不是“無我”而是有所厚薄了。妙在并不點破,反而說“我自懷私欣所便。”這意思是說:當時得風而欣喜,不過是自己私心,而神佛本來并無厚此薄彼之意。為什么這樣呢?就行船來說:南來北往,此順彼逆,“若使人人禱輒遂”,風向不是要一“日千變”嗎?這是一個極尋常的眼前事實,但從來無人從這里想到神佛之妄。孔靈符《會稽記》所言樵風涇故事,是譏“人心不足”的,與蘇軾用意并不相同。“耕田欲雨刈欲晴”,是用來為下句作譬。后來張耒在《田家詞》中把它加以鋪寫,但歸結為“天公供爾良獨難”,亦顯與蘇軾原意相悖,點金成鐵。用比較法講古詩,不應看其形式之似,還應就作者用心細加區析。
宗教,總是宣揚神力,鼓吹以禱祀求福佑的,所以蘇軾這一點破是很有意義的。蘇軾早年便認為“天人不相干”(《夜行觀星》)其對佛、道,只是取其“至人無心”,超然自得,并非迷信;他后來一些求雨禱雪之詩,大抵皆視神靈如朋友,以“游戲于斯文”(黃庭堅語)。以前后之作例之,蘇軾不信神佛是有思想基礎的。既有這樣思想基礎,又善于捕捉形象,且帶著感情說話,故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一個很深奧的哲理命題,他寫得如此生動有趣,這是很不容易的。
接下去,用“我今”與“我昔”相對照;但如徑直地寫今日求風不遂,那就平弱了。他且不言風,而說心情。“身世”,謂己身與世俗;“悠悠”即“遙遙”,亦即兩不相關之意。“身世兩悠悠”,就是陶淵明在《歸去來辭》中講的“世與我而相遺”之意,亦即是說:世俗既不能了解自己,自己也不肯降心從俗。這是由于與王安石“議論不協”而引起的。就事論事,蘇軾當時對新法認識不足,他后來也承認這一點。詩中好在一帶而過,措詞也還有分寸。正由“身世悠悠”,所以來去無心,去留任便,因而得行固好,留亦“不惡”。自己對去留無所謂,神也就懶得應其所求。明明是求風不驗,卻說“神亦倦”,給神開脫,語極微婉。明明由“議論不協”,心情苦悶,卻“極力作擺脫語”(紀昀評語),不失豪放本色。這詩中有些話是很不容易措詞的,他能說得如此明朗、如此自然、如此有趣,“純涉理路,而仍清空如話”(紀昀評語),其駕馭語言的能力,確是驚人的。
“層層波瀾,一齊卷盡,只就塔作結”,洵屬“簡便之至”(紀昀評語)。但“簡便”也不是簡單。他用“退之(韓愈)舊云三百尺”(韓愈《贈澄觀》詩)凌空插入,筆勢奇妙。僧伽是高僧(見《高僧傳》),塔為喻浩設計的著名建筑(見《中山詩話》),其中有很多可寫的話,他只用“澄觀所營(再修)今已換”一語,將其一帶而過,很快轉入登塔看山。“百尺”“丹梯”,“群山”在望,著墨不多,境界開闊,且與上文“留不惡”遙遙相應,結構綿密。“無心”于仕途得失,而有意于大好山川,襟懷之豁達、趣味之高尚,皆意余言外。正由豁達豪邁,才敢于否定神權;復由其觀察入微,“刻抉入里”,故深探妙理,趣味橫生。“始知豪放本精微,不比凡花生客慧”(蘇軾《題吳道子畫》),可謂“夫子自道”。
字數:1885
作者:吳孟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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