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①徐門石潭謝雨②,道上作五首③。潭在城東二十里,常與泗水增減清濁相應④。
旋抹紅妝看使君⑤,三三五五棘籬門⑥,相排踏破茜羅裙⑦。
老幼扶攜收麥社⑧,烏鳶翔舞賽神村⑨,道逢醉叟臥黃昏。
簌簌衣巾落棗花⑩,村南村北響繅車(11),牛衣古柳賣黃瓜(12)。酒困路長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13),敲門試問野人家(14)。
軟草平莎過雨新(15),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19)?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17),使君元是此中人(18)。
【注釋】
①浣溪沙: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詞調。又名浣紗溪、小庭花、滿院春、怨啼鵑等。雙調,有平韻、仄韻兩種。這里所選三首均為平韻,四十二字,上段三句三平韻,下段三句兩平韻。
②徐門:即徐州,今江蘇徐州市。謝雨:指感謝神祗降雨的祭祀。
③這一組詞共五首,這里選第二、四、五三首。
④常與句:蘇軾《起伏龍行》詩序中說:“徐州城東二十里,有石潭,父老云:‘與泗水通,增損清濁,相應不差,時有河魚出焉。’”可參看。泗水:源出山東,流經徐州入淮河,后改道入運河。
⑤旋(xuan)抹:臨時匆忙打扮。“旋”今多寫作“現”。紅妝:指婦女的盛裝,因色尚紅,故稱。使君:見前《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詩注⑥,這里是作者自謂。
⑥棘籬門:用荊棘枝條編成的籬笆門。棘:叢生的小酸棗樹。
⑦相排:一作“相挨”。茜羅裙:紅色的綢裙。
⑧收麥社:收獲麥子時的社祭。
⑨烏鳶(yuan):指烏鴉。烏鳶翔舞:祭神時有供品,招惹烏鴉在上空盤旋飛翔。賽神:社祭時的迎神賽會之舉。
⑩簌(su)簌:花落的樣子。元稹《連昌宮詞》:“風動落花紅簌簌”。巾:頭巾。
(11)繅(sao)車:用來抽蠶絲的器具。
(12)牛衣:用麻或草編成的蓑衣,常用來給牛御寒。《漢書·王章傳》:“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這里牛衣代指穿粗破衣服的農民。
(13)漫思茶:想隨便喝點茶水。漫:這里是隨便、胡亂之意。皮日休《閑夜酒醒》:“酒渴漫思茶。”
(14)野人家:鄉野人家。
(15)莎(suo)草:多年生草本植物。其塊根可入藥,即“香附子”。
(16)耦(ou):兩人各持一耜駢肩而耕。《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耦耕身:此指務農之身。
(17)薰:香草名。又名蕙草
(18)元是:本來就是。
【評析】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這組詞,作于宋神宗元豐元年初夏,蘇軾知徐州任上。熙寧十年七月,黃河決口,徐州遭受特大洪災,蘇軾曾親臨城上,率眾抗洪,好不容易才戰勝了洪水。可是第二年春天,徐州又遭到嚴重的旱情,正如蘇軾在《徐州祈雨青祠》中說的:“……望二麥于一登,救饑民于垂死。而天未悔禍,歲仍大旱。水未落而旱已成,冬無雪而春不雨。煙塵蓬勃,草木焦然……”這使蘇軾感到十分憂慮。
徐州的老百姓告訴蘇軾:城東二十里有一石潭,與泗水相通,隨泗水漲落,潭水的清濁也與泗水一致。老百姓說,這潭中有一條龍,如以長繩系老虎的頭骨投入水中,便可激怒此龍,使龍虎相斗,雷雨就會隨之而降。蘇軾于是前往石潭禱雨,并作了《起伏龍行》一詩記其事。后果然得雨,旱象解除。入夏后豐收在望,蘇軾又親率吏民到石潭“謝雨”,并順路訪察民情。《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這組詞,就是在謝雨途中寫下的。
這首詞寫作的具體時間,大約在農歷的四五月間,過去有的注本將此詞的寫作時間說成是“春社時節”,這是不可信的。因為古代以立春之后的第五個戊日為春社,適當春分前后,也就是農歷二月的中、下旬,這與詞中描寫的景物極不相合。如此詞原第三首中,有“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麨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這樣幾句。“捋青搗麨”,是指取新嫩的麥子,炒熟后碾成粉片狀為食,而“春分時節”,麥子尚未秀穗,如何取食?“問言豆葉幾時黃”就更成了莫名其妙的話。又如“簌簌衣巾落棗花”一句,二月棗花尚未開,“落”又從何說起?唐李頎《送陳章甫》詩云:“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可知棗花之落,起碼是四月以后的事。另外,像詞中描寫的“連村綠暗”(原第一首)、“麻葉層層苘葉光”、“煮繭一村香”(原第三首)、“響繅車”、“賣黃瓜”、“桑麻光似潑”、“蒿艾氣如薰”等等,也都不是春分時節的景象,可見“春社時節”的解釋是不對的。發生這種誤解的原因,是注者過于死板地理解了“老幼扶攜收麥社”的那個“社”字,以為只要提到“社”,指的就一定是社日。其實除社日外,老百姓在得雨、豐收或年節之時,到土地祠祭祀拜謝,也是常有的事。俞平伯先生將“收麥社”解釋為“大眾借土地祠來打麥子,又為感謝而祭神”,(見《唐宋詞選釋》)這就比較順達了。
因為是豐收在望,所以整個詞的格調都是充滿喜悅和歡快的,“旋抹紅妝”一首就格外突出。
聽說州官大人到石潭謝雨,從村里路過,姑娘們興奮極了,她們一陣風似地跑回家,對著鏡子匆匆地打扮一下——拍一點胭脂、換一件花衣,就相互招呼著,跑到臨街的籬門邊來觀望。可是姑娘們畢竟是女孩子,不會像小伙子們那樣不顧一切地往前擠,她們又好奇、又緊張,羞怯地把別的女伴推到前頭, 自己躲在后面——卻又怕自己看不見!于是你推我、我拉你,挨挨擠擠,以至把剛剛換上的紅羅裙都踩破了。這里的三句,通過對姑娘們的動作、情態的富于特征的描寫,把豐收時節人們那種歡悅的心理狀態很生動地表現出來了。
下闋的三句,正面地描寫人們歡慶豐收、迎神賽會的場景。老幼扶攜,即扶老攜幼。全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空巷而出,可見祭神活動的隆重和熱烈。供桌上擺滿了豐盛的祭品,佳肴美味,誘來了一群群的烏鴉,在天空中盤旋飛翔。這是一幅多么動人的圖景!天災過去了,豐收在望了,人們不正是借祭神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歡樂和希望嗎?這時候,作者的筆墨集中到一點,描寫了一位老者:“道逢醉叟臥黃昏”。這一筆,似乎著墨很淡,但卻極令人回味,我們可以設想出這位老人在狂歡中開懷暢飲、酒力不支;黃昏時蹣跚歸來、醉臥途中的種種有趣的情節,但這些,都是作者的潛臺詞了。
在這首詞中,無論是寫場景還是寫人物,無論是寫野老還是寫村姑,貫穿一切的線索是兩個字——歡樂。這是詩人在“謝雨”途中所看到的人和景!它們與詩人的感情是和諧的,心靈是相通的。寫出了它們,也就寫出了詩人自己的感情。
下面的一首,是一幅醉人的農村風情畫。
由于雨水充足,今年的棗花開得特別稠密,空氣里飄蕩著棗花的甜香,使人如飲醇酒。因為已是入夏季節,微風吹來,樹上的棗花便簌簌飄落,灑在詩人的頭上和身上。這個景象,與作者在《起伏龍行》一詩中所描寫的“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的情景顯然已經大不相同了。
一路行來,只聽見村南村北,一片繅車聲,那是農婦們在煮繭繅絲。因為“連村綠暗”,樹木遮掩,所以分不清是哪一家傳出的聲音。“村南村北響繅車”這一句,寫得極其自然,完全是俗語,可是若非身臨其境者,卻絕難寫出。《高齋詩話》將這句詩與參寥的“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秦觀的“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并提,認為“皆奇句也”。其實“奇”就奇在它們都是通過聽覺來寫景、來表現古代農居那種綠樹環抱、林木掩映的古樸風貌的。
這時候,遠遠地傳來悠揚的吆喝聲。抬眼望去,原來是村邊那棵濃蔭匝地的古柳樹下,一位身穿粗布衣的老農正在叫賣黃瓜。從他那富有音樂感的、動聽的叫賣聲中,人們不難想到,全是因為有了好雨水,入夏時的瓜菜才長得這么鮮嫩呢!
這三句詞,完全采用白描的手法,但卻勾勒出一幅絢麗多彩的農村風情畫卷,充滿了動人的泥土芬芳和濃郁的生活氣息,這就難怪詩人會情不自禁地要走入這畫面中去——“敲門試問野人家”,正是使詩人與這美好的畫面融為一體了。
如果說,前面兩首詞主要還是著眼于描寫的話,那么第三首詞就在寫景的基礎上,突出了作者感情的直接抒發。
軟草平莎、沙路無塵;桑麻綠油油的,好像潑過水一樣閃閃發光,蒿艾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這些景物的描寫,一方面抓住了雨后景物的特點,扣回到“謝雨”這個主題上來(五首詞中唯一的一個“雨”字,就是在這里點出的);另一方面則通過寫莊稼的欣欣向榮、豐收在望,來烘托作者的喜悅和歡暢,進一步引發出作者熱愛農村、渴望歸耕田園的感情。他感到自己已經被仕途功名羈絆得太久,希望能夠“收拾耦耕身”,務農躬耕;他甚至表示“使君元是此中人”——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農民!這種思想,蘇軾在他的作品中曾不止一次地流露過,如黃州詩作《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中,就有“我雖窮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這樣的話,元祐三年贈叔丈人王慶源的《慶源宣義王丈》一詩中,所謂“吏民莫作長官看,我是識字耕田夫”,也是作者的自道。雖然這與事實有很大的距離,但在表達作者熱愛農村、熱愛勞動人民、關心他們的生活疾苦、與他們有著共同的憂喜和平等的身分這種感情來說,確實是難能可貴、十分感人的!
蘇軾的這組《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是我國詞史上的第一組真正描寫農村風情人物的“農村詞”。在蘇軾以前的文人詞中,也偶有寫到田舍風光的,但只是只言片語;或者寫到樵夫、漁父,卻多為隱士的化身,稱不上是真正的農村詞。而蘇軾在這里,卻以真摯的感情、多彩的筆墨,為我們描繪出一幅生動真實的農村風情畫。作者寫出了“旋抹紅妝”的姑娘、醉臥黃昏的老叟、身著牛衣的賣瓜人、以及未選二首中的采桑姑、絡絲娘等十余種人物形象,寫出了“看使君”、收麥社、賽神、煮繭繅絲等多種活動,以及麻、苘、豆、棗花、桑、莎草、蒿艾等許多草木和農作物,更重要的是,作者懷著難以抑止的激情,寫出了久旱得雨、豐收在望時, 自己與人民共同的喜悅與歡樂!題材之新、范圍之廣、農民形象之生動,作者謳歌農村生活時的滿腔熱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說,到了蘇軾,農村生活的題材才真正擴展到詞這個領域。這對于開拓詞的境界、擴大詞的表現領域,為詞這種形式注入深厚的生命力來說,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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