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①丙辰中秋②,歡飲達旦③,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④,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⑤,高處不勝寒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⑦。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⑧?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⑨。
【注釋】
①水調歌頭:詞調名。傳隋煬帝開鑿汴河時曾制《水調歌》,至唐演為大曲。“歌頭”是大曲的第一章。《詞譜》云:“《水調》乃唐人大曲,凡大曲有歌頭,此必裁截其歌頭,另倚新聲也。”又名元會曲、凱歌、臺城游。雙調九十五字,平韻,宋人亦有兼押仄韻者。此詞前段九句四平韻兩仄韻,后段十句四平韻兩仄韻。
②丙辰:宋神宗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
③達旦:一直到天亮。
④天上宮闕(que):指神話中的月中宮殿。闕:古代宮殿、祠廟、陵墓等前面的高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建成高臺,上起樓觀。以其間有空缺,故名闕或雙闕。
⑤唯恐:一作“又恐”、“只恐”。瓊樓玉宇:指月宮。“大業拾遺記》:“瞿乾祐于江岸玩月。或謂此中何有,瞿笑曰:‘可隨我觀之。’俄見月規半天,瓊樓玉宇爛然”
⑥不勝(sheng,舊讀sheng):禁受不住。
⑦無眠:指有心事不能入睡的人,此指作者自己。
⑧何事:為什么。長向:一作“常向”、“偏向”。
⑨嬋娟:美好的樣子。這里指明月。
【評析】
《水調歌頭·丙辰中秋》這首詞,是蘇詞中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作于宋神宗熙寧九年中秋,蘇軾知密州任上。
這個時期的詩人,心情是相當苦悶的。他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離開朝廷已經五年,后王安石雖然罷相,但朝廷上政爭激烈,他始終得不到重用,理想抱負的實現變得越來越渺茫;他與弟弟蘇轍分別也已五年,此次“請郡東方,實欲昆弟之相近”(《密州謝上表》),可是來到密州后,卻仍然不能與弟弟相見;密州又連年饑饉,荒涼蕭條,就連身為太守的蘇軾,也不得不過著“齋廚索然”的生活……這一切,都使得詩人的心情常常處于憂郁之中。熙寧九年的中秋,蘇軾與客飲于密州城上之超然臺,仰觀中天明月,想到時逢佳節,兄弟不能團聚,而皓月亦如人生,必然存有缺憾,不能永遠完美,心中不禁感慨萬千。于是乘醉揮毫,寫下了這首寄情抒懷的千古絕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在全詞開始的兩句里,作者舉酒問天,提出了一個極其奇特的問題:像今夜這樣圓美的明月,要多少時候才能出現一次呢?通過向青天發問,將讀者的思緒引向了廣漠的太空、神奇的宇宙。我們不禁會聯想起屈原在《天問》中提出的“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的疑問,以及李白《把酒問月》一詩中“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詩句。在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中,凡是對天發問的描寫,多屬作者對社會人生“憂憤深廣”的一種反映,作者往往希望通過探索宇宙的奧秘,來解釋社會人生的種種疑問,消除心中的憤懣不平。從這個意義上看,蘇軾此詞從一開始就與《天問》有著心靈相通之處。清人劉體仁指出:“‘瓊樓玉宇’,《天問》之遺也。”(《七頌堂詞繹》)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蘇軾的“問天”,與屈原、李白又有所不同,他并不完全是要窮究天地的起源、宇宙的形成,他的著眼點更突出地是放在“明月”的“明”字上,筆端明顯地帶有感情。他想要知道,像今夜這么皎潔圓美的明月,要過多少時候才出現一次呢?這就不僅僅是作者的一個疑問,而且包含了作者的一種贊嘆、一種渴望。蘇軾兩年后寫過一組詩,叫《中秋月寄子由》,在第二首的頭兩句“六年逢此月,五年照離別”句下,作者自注道:“中秋有月,凡六年矣,惟去歲與子由會于此。”可見年年中秋,作者都在仰望中天,注視著天空中的一輪圓月。中秋之月,已經成為作者所渴望、所追求的一個理想中的美好事物。正因為如此,當作者面對這一輪明月時,他便情不自禁地發出了贊嘆: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這里的“天上宮闕”一語,自然是指月宮仙境。“今夕是何年”一句,出自托名牛僧儒、實為唐人韋瓘所作的小說《周秦行紀》中的一首詩:“香風引到大羅天,月地云階拜洞仙。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過去人們解釋這一句,往往把它譯為“不知現在是何年何月”,這種理解雖然也未嘗不可,但我們覺得卻解得太“實”,太泥于字面的意思了。《周秦行紀》中的詩,說的是“人間”,而蘇軾此詞,說的卻是“天上宮闕”,這里的“今夕是何年”,雖然也包含著一種疑問、一種猜測,但更多的,我們覺得還是一種贊嘆、一種贊美。《詩經·唐風·綢繆》中,就有“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這樣的話,表示對這(與情人相會的)美好夜晚的贊嘆,蘇詞的用意,顯然與此更為接近。他實際上是在滿懷深情地贊美著:今夜的月色是如此美好,不知月宮中今夜是什么好日子啊!一種仰慕渴望之情,流溢于字里行間,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下面“我欲乘風歸去”這一層意思。
“乘風歸去”,從字面上看,是指飛向月宮,這是前文所表達的贊美、向往明月之情的一個自然的延伸;而從寓意上看,我們認為它是指超越現實、去追尋一個理想中的美好境界。作者在這首詞的開頭,泛觀浩瀚的天宇、寄意高遠的月宮,想象出一個玉潔冰清、清涼澄澈的美妙世界,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設想出一個超越現實的痛苦、無限光明美好的境界,使自己的感情得以寄托嗎?“我欲乘風歸去”一句,一方面表現了作者奇逸的想象,但更重要的,是表現出他希望沖破現實的黑暗、擺脫現實的痛苦,希望身心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得到解脫的苦悶心情。所以“歸去”的意義,大致應與“歸隱”相同。
然而,作者的崇高的政治理想、熱誠的生活態度,又不可能使他真正地忘懷現實、超脫塵世、離開人間。他雖然在遇到人生的諸多痛苦時激動地發出了“我欲乘風歸去”的呼喊,但當他真的要做出決定的時候,他的腳步停下了,他的心顫動了,“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一句,反映的正是作者這種痛苦的、矛盾的心情。在出世與入世、“天上”與“人間”之間,究竟何去何從?作者在經過痛苦的思想斗爭之后,終于做出了留在人間的抉擇:“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盡管“天上宮闕”無限美好,盡管瓊樓玉宇爛然,詩人仍然還是選擇了留在人間的道路,從而表現了他立足現實、熱戀人生的積極的生活態度。
在過去的蘇詞研究中,有一種觀點,就是把蘇軾筆下的這一輪明月,說成是比喻朝廷,把“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說成“不知現在朝廷中是什么狀況”,把“我欲乘風歸去”,說成希望返回朝中等等。這種解釋,表面上看似乎也說得通,但實際上我們認為是缺乏根據的。首先,把月宮解作“朝廷”,先就與此詞的第一句相悖:問朝廷是幾時有的,這顯然不成話。其次,我們在前面說過,“歸去”一詞的意義,與“歸隱”略同,這在蘇軾的詞集中,幾乎無一例外,如“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故鄉歸去千里,佳處輒遲留”(《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我勸髯張歸去好,從來自己忘情”(《臨江仙》“我勸髯張歸去好”)、“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飄兀”(《好事近》“湖上雨晴時”)、“無可奈何新白發,不如歸去舊青山”(《浣溪沙》“徐邈能中酒圣賢”)、“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行香子》“清夜無塵”)……等等。而把“歸去”解釋成“入朝”,這種用法,不僅在蘇詞集中絕無他例,在別的古代詩詞中恐怕也是極難見到的。
認為月宮是比喻朝廷,這種解釋最早見于《坡仙集外紀》:“蘇軾于中秋夜,宿金山寺,作《水調歌頭》寄子由云……神宗讀至‘瓊樓玉宇’二句,乃嘆曰:‘蘇軾終是愛君’,即量移汝州。”(清王弈清等撰《歷代詩余》卷一一五引)“瓊樓玉宇”既然是指朝廷,“乘風歸去”自然就是蘇軾的“忠愛之思”(黃蓼園語)了。封建時代的詞論家,從自己的忠君觀念出發來抬高蘇軾,自然津津樂道于《坡仙集外紀》的這一段記載,其實,這段記載卻是完全不可信的。
首先,是時間不對。“量移汝州”,是宋神宗元豐七年的事,指蘇軾由貶黃州團練副使改授汝州團練副使,而蘇軾此詞題中,明明白白地寫著“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丙辰”是宋神宗熙寧九年,與元豐七年(甲子)相差了八年。其次,地點也不對。蘇軾一生,從沒有在中秋夜“宿金山寺”,而熙寧九年中秋,蘇軾正在密州任上,就更不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金山去。據現有的文字材料,蘇軾一生曾五游金山,計為:熙寧四年十一月(赴杭)一次;熙寧七年二月(赴潤賑饑)兩次;元豐二年四月(赴湖州)一次;元豐七年九月(赴汝)一次。這五次金山之游,既與密州無關,也與黃州無涉(蘇軾在黃州時是被“羈管”的“罪人”,根本不可能跑到鎮江的金山去夜宿),與“中秋夜”更是沾不上邊。可見《坡仙集外紀》的記載,是完全不足為據的。
總之,我們認為,此詞的上闋,是寫蘇軾希望遠離現實、擺脫痛苦,而又終于決定留在“人間”,這樣一個由苦悶、到解脫的心靈的歷程。它集中體現了作者那種想象飄逸神奇的浪漫主義精神特質。如果非要把這一段內容解釋成蘇軾的“忠愛之思”,那么“我欲乘風歸去”、“高處不勝寒”與“何似在人間”以及下闕的“月有陰晴圓缺”等幾句就難免互相矛盾,使藝術形象支離破碎,難以曲為之說,因而是不足取的。
此詞的下闋,仍從明月入手寫起,但角度卻由幻想變成了現實。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夜深了,月亮由朱樓的東面轉到西面,漸漸低沉,月光照進了雕飾花紋的門窗,照在那心情惆悵、夜不能寐的詩人的身上,這三句,由月的轉移,帶動了一連串的“轉移”,由月及人,由景物化為情思,“愈轉愈深,自成妙諦”(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同時過渡極其自然,毫無銜接的痕跡,確實在平易中見出極高的藝術功力。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這兩句的解釋,過去也頗多紛紜。事實上,這是作者向月亮發出的責問:月亮是不會有人間的離恨的,為什么偏偏在人們離別孤獨之時,這般團圓、這般明亮呢?這豈不是讓人望月傷懷、豈不更增添了人間的離恨嗎?這兩句,從全篇看,是引出“懷子由”的內容,從下闕看,是點出“無眠”的原因。作者精神上的苦悶,在這里再一次推向了高潮。
然而,蘇軾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善于從苦悶中超拔解脫。當他的感情感到痛苦和壓抑時,他總是通過冷靜的、哲理的思考,尋找精神的支點、求得自我的安慰。詩人想到:人間的悲歡離合,是經常發生的,這正如月亮也不斷地發生著陰晴圓缺的變化一樣。人生不可能沒有缺憾,正如明月不可能永遠圓美,這是自古而然的規律,是人力所無法改變的。既然如此,人們因離別而產生的悲哀,也就是無益的、沒有必要的了。“人有……”三句,概括了從人生到宇宙的種種現象,包容了作者無數痛苦、歡樂的人生體驗,但詩人終能以理遣情,使苦悶得以解脫,引出積極的情愫,這就再一次展示了他樂觀、豁達的胸懷。
結尾二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從謝莊的《水賦》中“隔千里兮共明月”一句化出,但卻更加情深意厚。作者衷心地祝愿遠離的親人能夠永遠健康長在,雖然相隔千里,不能團聚,卻能共對這一輪明月的美好光輝,彼此寄托思念之情。這兩句既是詩人的自我寬解,也是對弟弟子由的安慰,同時更寫出了普天下離別親人的共同心愿,因此具有更廣泛的、更典型的意義。
這首《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是蘇軾詞中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宋代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對它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今天我們閱讀此詞,也確實感到這首詞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藝術特點非常突出。
首先,是這首詞神奇飄逸的想象、大膽奇特的構思,非常突出地代表了詩人那種浪漫主義的精神特質。詩人在現實生活中感受到了痛苦,便向明月去訴說,便幻想出一個玉潔冰清、高遠澄澈的美妙世界,并且要“乘風歸去”,飛向月宮,使自己的苦悶得以解脫。這種以“謫仙”自許的飄忽神奇的幻想,這種放縱不羈的、超現實的精神追求,都與李白十分相似。鄭文焯說此詞“發端從太白仙心脫化,頓成奇逸之筆。”(《手批東坡樂府》)確實是十分中肯的評論。
這首詞的第二個特點,是巧妙地把自然哲理與個人感情融合在了一起。古往今來,感傷人生離別的詩文不知有多少,其中也不乏尋求解脫、作寬慰語者,然而唯有蘇軾,能夠把人生離別與天地宇宙的運行規律聯系在一起,來進行思考,從月亮的必然陰晴圓缺,引出人生的悲歡離合乃是題中應有之義的曠達結論。其立足之高,構想之奇,對人生態度的超曠灑脫,誠乎前無古人。這就難怪清王闿運“誦此詞,以為此‘全’字韻(按即‘人有’三句)可當三語掾,自來未經人道”(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引)了。
從感情發展的線索看,這首詞的感情有兩次大起大落:一次是上闕,作者的超塵出世的念頭,發展到“我欲乘風歸去”,達到了頂點。可是“高處不勝寒”一句,出人意表,飄然一轉,目光轉向人間。“起舞”二句,表達出熱戀人生的態度,感情歸于平復。另一次是下闕,作者由離別的苦悶寫起,引出對月亮的責問,痛苦的感情發展到高潮。但通過哲理的思考,終能以理遣情,得出“此事古難全”的豁達結論,苦悶的心情為之釋然解脫。這種從人生到宇宙、從人世到天宮、從大苦悶到大解脫的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的文字,不僅反映出作者內心的感情波瀾的洶涌壯闊,同時也鮮明地表現出作者駕馭形象和駕馭感情的高超的能力。清卓人月評蘇軾此詞為“畫家大斧皴,書家擘窠體”(《古今詞統》卷十二),就是著眼于這種大開大合的大手筆。這也是此詞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能夠取得震憾人心的藝術效果的原因之一。
在古往今來的中秋詩詞中,蘇軾的這首《水調歌頭》無疑是一首千古絕唱。它的境界的高遠、胸襟的開闊、筆力的雄健、感情的奔放、語言的明快等等,使它有力地沖破了婉約詞那種輕柔細膩、綺麗婉媚的傳統風格,從而成為蘇軾豪放詞的重要代表作品之一。宋代胡寅在《題酒邊詞》中說:“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這一段話,正是對蘇軾這一類詞的正確的概括和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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