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評古典詩詞“偏于豪放,不廢婉約”讀柳詞
故居書房里有一本柳永的《樂章集》,在這本專集和《詞綜》里,毛澤東圈畫過柳永的35首詞,有的詞是反復圈畫的??。
柳永是北宋第一個專業詞人,也是婉約派的代表人物??。他出身于世代書香的官宦家庭,從小受到很好的文化熏陶,勤奮讀書,吟誦詩詞,精通音律,多才多藝,自詡“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柳永后隨其父由家鄉福建崇安,來到京都開封,企望通過科考,達到仕途擢進的人生追求。其時北宋建國將近八十年,社會穩定,經濟繁榮,京都開封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柳永一到就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創作新曲、新腔、新詞的潮流。他不顧自己舉人的身份,經常出入曲坊伎館,與樂工、伎女切磋修改詞曲。由于他譜寫的詞曲通俗易唱,有真情實感,所以一經脫稿,立即被傳唱、轉抄,不脛而走,不僅蜚聲詞壇,甚至“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盛極一時。然而他的作為卻為有些人所不齒,被認為是“多游狹邪”、 “好為淫冶謳歌之曲”。致使他屢試不第,50多歲才中進士,一生只做過屯田員外郎等小官。
柳永在仕途上遭受的挫折和打擊,促使他傾注畢生心血于詞曲的創作,他不僅有《樂章集》中近200首詞作傳世,還是慢詞即長調的開拓者,使詞的藝術表現形式能容納更廣泛內容。柳永具有較高的文學修養和造詣,又吸取了民間生動活潑的語言和生活素材,這使他創作的主流“俚不傷雅,雅而能俗”,形成清新婉麗的風格,對后世詞創作,產生一定影響,在使詞由上層社會返回市井里巷方面,柳永也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毛澤東很重視柳永的《鶴沖天》這首詞: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 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在這首詞的天頭上畫著大圈,詞內每句都加了圈點。對最后兩句除圈點外,每字旁都加了密圈。這首詞是柳永科考進士落第后所作。
據《苕溪漁隱叢話》 (宋·胡仔)記載:柳永科考進士本是榜上有名的,宋仁宗趙禎得知問道: “得非填詞柳三變乎?”“且去填詞。”一句話,柳永被榜上除名。宋仁宗之所以對他有反感,是認為柳永“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有傷“風雅”。這件事給柳永很大打擊,他在《鶴沖天》這首詞中,抒發了自己的才華和雄心壯志,以及不得明主賞識的牢騷,和由此而產生的消極情緒。從此,他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視“功名”為“浮名”,將之看得還不及“淺斟低唱”有意義。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是詞人宦途失意后,玩世不恭的自我解嘲。柳永在進士落第后,行為并未檢點,反以“奉旨填詞柳三變”自稱,實現他“白衣卿相”,從“淺斟低唱”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耳Q沖天》這首詞,是柳永思想、性格和生活道路的寫真,是他的一篇重要作品,這也許是毛澤東所以圈畫重視它的一個原因吧!
柳永仕途失意之后,開始外出漫游,動輒“經年”。這些漫游,使他開闊了眼界,熟悉了京都以外的社會,寫下了描述杭州市井富庶、風光壯麗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嶼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詞人妙筆生輝寫下的這首詞,使一千多年后讀到它的人,都仿佛身臨畫境,看到歷史盛時杭州的面貌。毛澤東曾用5頁紙書寫過這首詞。
柳永經年外出漫游,寫下大量羈旅行役的作品。這些詞或傾訴與親朋好友的離愁別恨,或抒發自己一生的失意情懷,寓情于景,景、事、情渾然一體,極富藝術感染力。最著名的是《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通過情景的烘托,感情的表達,音律的和諧,構成有很高審美情趣的詞品佳作,是柳永的代表作,流傳千古。毛澤東圈畫過這首詞。
柳永還寫下了觸景生情,把他一生奔波漂泊的“游宦”經歷,及厭倦功名利祿的心情委婉表達出來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毛澤東圈讀過這首詞。
漫游之后,柳永再次赴進士第,被錄取。這時柳永已經進入晚年。這位不幸的詞人并未因此而飛黃騰達,反而又一次觸怒了最高統治者宋仁宗。那是柳永在任屯田員外郎這個小小官職時,恰逢天上出現老人星,宮廷以為祥瑞,賦詩慶賀。柳永被薦應制,作了一首《醉蓬萊》。宋仁宗看過后,認為與自己為真宗所寫的挽詞暗合因而大怒,柳永又一次受到斥責。從此“流落不偶”,直至悲慘地死去。這首惹怒了宋仁宗的《醉蓬萊》,毛澤東讀后卻加了不少圈點:
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無,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萬機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游,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柳永以他畢生的精力從事詞的創作。他的《樂章集》存詞194首,用了17個宮調,近百個詞牌。其中只有4個調,21個詞牌是明顯采用前人的,其他都是他創作的“新聲”。毛澤東很重視。
有人或許會奇怪,毛澤東自己寫的詩詞和他愛讀的古典詩詞,一般都具有豪邁雄健的風格,何以他會對婉約派柳永的詞流露出鐘情?當我們讀到以下毛澤東對范仲淹兩首詞的批注,疑團可能會得以解開。
那是1957年夏,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多事之秋。8月1日晚,身負黨和國家重任的毛澤東,千思萬慮,夜不能寐。他用吟哦詩詞來調整自己的神經,哼起了范仲淹的兩首詞。一首是《蘇幕遮》: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另一首是《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哼著哼著,情思涌動,提筆寫下了一段將近300字的批注。批注寫道: “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又厭倦了,應當改讀婉約派。我的興趣偏于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美的詞。范仲淹的上兩首,介于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可算中間派吧;但基本上仍屬婉約,既蒼涼又優美,使人不厭讀??。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人的心情是復雜的,有所偏但仍是復雜的。所謂復雜,就是對立統一。人的心情,經常有對立的成分,不是單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詞的婉約、豪放兩派,在一個人讀起來,有時喜歡前者,有時喜歡后者,就是一例。”
范仲淹是北宋政治家、文學家,進士出身,宋仁宗時,官至參知政事(即副宰相)。他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廣為人知,也是自己的人生信條。在政治上他曾積極主張革新,卻受到守舊派的阻撓。后出任陜西經略副使四年,在防御異族入侵方面,被稱贊為: “胸中自有數萬甲兵”, “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
《蘇幕遮》這首詞,是抒寫羈旅相思的作品。全詩寫天,寫地;寫山,寫水;寫秋色,寫夕陽;寓離愁相思之苦于明麗廣闊的大自然,真切感人。《漁家傲》是作者于西北軍中所作,上闋重在寫景。在作者筆下,塞外邊地的秋色,軍寨的號角,落日中的孤城,蒼莽壯觀,毫無衰萎頹敗之辭。詞的下闋,重在抒情。表達了作者守邊御敵的壯烈胸懷。
毛澤東把范仲淹的這兩首詞定性為: “介于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的“中間派”, “但基本仍屬婉約”。稱贊這兩首詞“既蒼涼又優美,使人不厭讀”。他還說: “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美的詞。”范仲淹的詞如此,推而及之,婉約派柳永的詞也不都是兒女情長之作。毛澤東批畫柳永的詞,有多數雖不能說是“意境蒼涼”,也應屬“意境”開闊而又優美的詞。從毛澤東這段批注看,他不同意把詞中的婉約和豪放兩派簡單地對立起來,所謂“人的心情是復雜的,有所偏但仍是復雜的。所謂復雜,就是對立統一。人的心情,經常有對立的成分,不是單一的,是可以分析的”。這是指讀者,也是指作者。婉約派中有蒼涼優美的詞;同樣的,豪放派中也不乏感情細膩優美之作。這則批注沒有明確提及,但毛澤東大量閱讀經常引用,反復吟誦豪放派辛棄疾壯詞的同時,也十分欣賞他的《太常引,一輪秋月轉金波》這一抒情小令,這豈不是他批注的一個注腳嗎?
批注中提出,對婉約和豪放兩派詞作“應該兼讀”。這是毛澤東讀古典詩詞的經驗之談,也是兼采兩派精華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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