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嘆
十里一置飛塵灰①,五里一堠兵火催②,
顛坑仆谷相枕藉③,知是荔枝龍眼來④。
飛車跨山鶻橫海⑤,風枝露葉如新采,
宮中美人一破顏⑥,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枝來交州⑦,天寶歲貢取之涪⑧,
至今欲食林甫肉⑨,無人舉觴酹伯游⑩。
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11),
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12)。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13),前丁后蔡相籠加(14),
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15)。
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16)!
洛陽相君忠孝家(17),可憐亦進姚黃花(18)!
【注釋】
①置:古代的驛站。《風俗通》:“漢改郵為置。”飛塵灰:一作“飛塵埃”。
②堠(hou):古代驛路上記里程的土堆。唐時以五里為單堠,十里為雙堠。這里堠亦指驛站。
③顛坑仆谷:寫運送荔枝的人馬倒斃的慘狀。顛、仆均為倒下義。相枕藉:形容尸體交疊堆積。
④龍眼:即桂圓。
⑤鶻橫海:喻車行之速,如同鷹隼飛越大海那樣快。
⑥美人:指楊貴妃。《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破顏:開顏而笑。
⑦永元:東漢和帝劉肇年號(公元89—104)。交州:漢時交州,包括今廣東、廣西大部及越南的一部分。
⑧天寶:唐玄宗李隆基年號(公元742—755)。涪(fu)州:今四川涪陵。這里泛指巴蜀。
⑨林甫:李林甫,唐玄宗的宰相,歷史上有名的“口蜜腹劍”的奸臣。因向玄宗和楊貴妃獻媚取寵而使百姓遭殃,百姓對他恨之入骨。
⑩此句下作者自注:“漢永元中,交州進荔枝、龍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死亡,罹猛獸毒蟲之害者無數。唐羌字伯游,為臨武長,上書言狀,和帝罷之。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枝自子午谷路進入。”觴(shang):古代酒器。酹:灑酒于地以表示祭奠。
(11)尤物:非常美好的、珍異的東西。這里指荔枝,以及下面提到的茶葉、牡丹等。瘡痏(wei):即瘡痍,猶言禍害。
(12)上瑞:最為吉祥的征兆。
(13)武夷:指福建武夷山一帶,是我國著名的產茶區。粟粒芽:初春芽茶,葉小而嫩,是武夷山所產茶之極品,最為名貴。
(14)此句下作者注:“大小龍茶,始于丁晉公,而成于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嘆曰:‘君謨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丁:指丁謂,宋真宗的宰相,封晉國公,以諂媚著稱。蔡:指蔡襄,字君謨,北宋四大書法家之一,官至端明殿學士,知制誥。籠加:指將茶葉籠裝加封,以向朝廷進貢。
(15)此句下作者注:“今年閩中監司乞進斗茶,許之。”斗品:參加“斗茶”的上品茶葉。宋代有“斗茶”的風俗,各以名品相斗,稱為“茗戰”。官茶:進貢的茶葉。
(16)致養口體:滿足皇帝的口體之欲。《孟子·離婁上》論事親應輕“養口體”,重“養志”。這里借用其言以諷。
(17)洛陽相君:指錢惟演。吳越王錢俶的兒子,宋初曾以使相身分留守西京洛陽,故稱相君。錢俶對宋不戰而降,宋太宗說他“以忠孝而保社稷”,卒謚“忠懿”,故云“忠孝家”。
(18)此句下作者自注:“洛陽貢花,自錢惟演始。”可憐:可嘆。姚黃:牡丹中的珍品,初由民間姚氏栽培而成,開黃色大花,故名。錢惟演曾說:“人謂牡丹為花王,今姚黃真為花王,而魏紫乃后也。”
【評析】
蘇軾一生,屢因文字得罪,貶惠州后,“子由及諸相識皆有書,痛戒作詩。”蘇軾也深感“其言切甚,不可不遵”(《與程正輔提刑》)。但是,作為一個關心國事、關心人民疾苦的正直的詩人,他卻始終沒有停綴過詩筆。在惠州期間,他寫下了不少詩文,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便是他紹圣二年所作的《荔枝嘆》。
蘇軾初到嶺南,得食荔枝,嘆為“尤物”。他聯想到歷史上的統治者貪圖享樂,為吃到鮮荔枝而不顧人民死活、給人民帶來無窮災難的事實,又進一步聯想到本朝統治者奢侈淫逸的腐化生活,有感而發,寫下了《荔枝嘆》這首不朽的史詩。他在這首詩中,把對歷史的批判和對現實的批判聯系起來,矛頭直指最高封建統治者,相當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某些罪惡的本質。全詩共二十四句,前后十二句各為一段。從對象上看,前段為揭露漢唐,后段則直斥本朝;從內容上看,前段圍繞進貢荔枝一事,后段則擴大到一切害民的“尤物”;從形式上看,前段以敘述為主,后段則較多議論。
讓我們先來看此詩的前段。
開頭八句,描繪出一幅驚心動魄的歷史畫卷——這是漢、唐的統治者們急如星火、運送荔枝進京的情景:千里之途上,塵土飛揚;路邊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密設驛站;運荔枝的驛車換人換馬,日夜兼程地飛奔。由于官兵逼催甚急,不少人馬沿途倒斃,尸骨狼籍,填滿溝壑。驛車風馳電掣地翻過山嶺,猶如鷹隼飛越大海那樣迅速;當荔枝運抵京城時,枝葉上風露猶存,還像剛剛采摘下的一樣新鮮。為了博得宮中美人開顏一笑,統治者不惜驚塵濺血,釀成巨大的災難,以致千載之下,人們仍覺觸目驚心。這八句詩,以客觀敘述的方式,真實地寫出了漢唐統治者窮奢極欲、縱情享樂的生活,和勞動人民為此付出的鮮血和生命的代價,筆墨酣暢淋漓,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統治者的荒淫和殘暴。
晚唐詩人杜牧在《過華清宮絕句》中,曾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樣的句子,表現了與此詩相同的主題。但兩詩比較,我們不難看出,杜詩對下層人民的痛苦并未觸及,而蘇詩卻著意將統治者的縱情享樂與人民的悲慘命運進行了鮮明的對照,使得揭露更加深刻,同時也顯示出詩人更為強烈的憤激之情。
接下來的四句,是對以上八句內容的總結。作者沉重地嘆息說:東漢和帝永元年間進貢的荔枝,來自遙遠的嶺南交州;而唐玄宗天寶年間歲貢的荔枝,則是來自四川的涪州。千百年過去了,人們至今談論起這荒唐的往事,都切齒痛恨那個阿諛諂媚、對進貢荔枝不加諫阻的奸相李林甫,恨不得吃他的肉;可是,那個勇敢地向漢和帝上書勸阻,使和帝罷荔枝貢的臨武縣令唐羌,卻反被人們忘記,沒有人來紀念他了,這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在這里,作者寄托了很深的感慨,他實際上是說,人們雖然都痛恨暴政,但像唐羌那樣,敢于挺身而出、反對暴政的人卻太少了。那么今天,誰能夠繼承唐羌的精神,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為民請命呢?從此詩的下段我們知道,這個人正是詩人自己!
“我愿”以下四句,喊出了詩人——也代表千千萬萬百姓——發自內心的呼聲:希望上天憐憫黎民百姓,不要生出那些珍異的物品,給人民帶來禍害;只要風調雨順,百谷豐登、民無饑寒,就是國家最大的吉祥了。這四句詩中,“我愿”句承上,表明詩人以唐羌的繼承者自任的態度;“莫生”句是沉痛憤激之辭,起到暗引下文的作用;“雨順”二句,表達了作者對人民的深切同情,語言質樸而真誠。紀昀曾說此“二句凡猥,宜從集本刪之”(《紀評蘇詩》卷三十九)。王文誥駁斥說:“……題既曰嘆,自應落到此二句。”(《蘇詩編注集成》卷三十九)王的意見顯然是正確的。
“君不見”以下,是全詩最后的八句,這是此詩中的奇筆。作者跳出了“荔枝”這個題目的范圍,批判的鋒芒直指本朝的最高統治者及權貴們,揭露的內容也由荔枝擴大到一切害民的“尤物”。
作者毫不隱諱地抨擊了本朝的“名臣”丁謂、蔡襄等人。丁謂是真宗朝宰相,封晉國公;蔡襄在仁宗時做到端明殿學士、知制誥。然而作者說,就是這兩個人,曾先后進貢福建武夷山小龍團茶。今年,閩中監司又奏請進貢參加“斗茶”的上品佳茗,而哲宗居然也就“許之”了!這些人為了取得皇帝的寵幸,爭著想出新花樣來阿諛奉迎君主,這是多么無恥的行徑!作者憤怒地說:難道當今皇上所缺少的,就是這些只供口腹之歡的東西嗎?要真是那樣,做皇帝的只知道在吃喝上下功夫,那又是何等的可鄙!還有那個出身“忠孝”之家的洛陽留守錢惟演,竟然也向仁宗貢來名貴的姚黃牡丹,,開洛陽置驛貢花的先例,則社會的風氣,真是可想而知了!
這一大段詩,歷舉了現實生活中大量“尤物”害民的事實,抨擊了窮奢極欲的帝王和那些逢君之惡的佞臣;揭露了以天下奉一人的不合理的社會現象,極大地深化了全詩的主題;行文縱筆快意,指顧怒罵、略無顧忌,顯示了詩人驚人的勇氣和膽略。汪師韓說:“‘君不見’一段,百端交集,一篇之奇橫在此。詩本為荔枝發嘆,忽說到茶,又說到牡丹,其胸中郁勃有不可以已者。惟不可以已而言,斯至言至文也。”(《蘇詩選評箋釋》卷六)查慎行則進一步指出:“耳聞目見,無不供我揮霍者。樂天諷喻諸作,不過就題還題,哪得如許開拓!”(《初白庵詩評》卷中)都相當準確地概括了此段的意義。
《荔枝嘆》這首詩到這里便結束了。掩卷之后,我們有哪些突出的感受呢?
首先,我們覺得此詩是十分深刻的。作者在詩中所接觸的問題,如帝王的驕奢淫逸、佞臣的獻媚取寵,為一人的耳目口體之欲而不顧天下人的死活等等,在封建社會中都是古今皆同的現象。所以作者并不像以往的諷喻詩那樣,“以題還題”,僅限于寫出進貢荔枝一事來“借古諷今”,而是把對歷史的批判和對現實的揭露聯系起來,概括了古往今來眾多的歷史事實,揭示出封建社會始終存在的、普遍的現象,這就比較深刻地揭露了事物的本質。
我們在這首詩中,還深切地感受到了作者那種憂國憂民而不能自已的熾熱的情懷。當時,作者是以罪人之身貶逐嶺南;而對元祐諸臣的迫害,正在愈演愈烈。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卻無所畏懼、敢怒敢罵,不僅對本朝人指名道姓地加以抨擊,而且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皇帝,這種政治上的勇氣和大無畏的精神,歸根結底,應當說來自他深厚的民本思想。
蘇軾曾經指出:“民者天下之本”(《策別二十一》),“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御試制科策》)。他認為君主依賴庶民而存在,庶民執君主存亡之權:“內之可畏者天子民也……內之民執其存亡之權”(《策斷二十三》),因此他認為,天子必須“結于民心者甚厚”(同上),“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上神宗皇帝書》),他堅決反對統治者“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奪其口體必用之資”(《諫買浙燈狀》)……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民本思想,使蘇軾能夠不顧個人的安危,在事關天下蒼生的時候,敢于挺身而出、為民請命。這也正是此詩寫得浩氣如虹、肝膽照人的根本原因。
此詩筆勢騰挪、章法變化、跌宕起伏、波瀾壯闊,頗得老杜沉郁頓挫的精神;其憂國憂民的赤誠、寫人民災難時的沉痛,更與杜詩如出一轍。紀昀說此詩“貌不襲杜,而神似之,出沒開合,純乎杜法。”(《紀評蘇詩》卷三十九)意見是完全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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