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情頓挫的唐詩風骨
作為在武后時期才登上詩壇而嶄露頭角的詩人,陳子昂與沈、宋等人同屬于受重視的新進文士,有著相同的被起用的社會政治文化背景。然而,當館閣詩人醉心于應制詠物、尋求詩律的新變時,陳子昂的詩歌創作卻表現出明顯的復古傾向,主張恢復古詩比興言志的風雅傳統,這使他的詩呈現出與當時朝中流行的館閣體完全不同的精神風貌。陳子昂對風骨的追求,他提出的詩美理想,對于唐詩的變革實具有關鍵性的意義,成為盛唐詩歌行將到來的序曲。
陳子昂(659-700),出生于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一個比較富有的庶族地主家庭,青年時期折節讀書。他二十一歲時入長安游太學,次年赴洛陽應試,不幸落第西歸,在家鄉過了一段學仙隱居的生活。武則天臨朝稱制的永淳二年(683),他再次赴洛陽應試,登進士第,授將仕郎。由于兩次上諫書直陳政事受到武則天的賞識,被擢為秘書省正字,官至右拾遺。他曾慷慨從軍,隨喬知之北征同羅、仆固,后又隨武攸宜軍出擊契丹,因相處不和解職還鄉。被縣令段簡誣陷入獄,久視元年(700)死于獄中,年僅四十二歲。
復歸風雅是陳子昂振起一代詩風的起點,集中體現為他創作的三十八首《感遇》詩。這些詩非一時一地之作,但基本上都作于詩人入仕之后,其中有很多首與作者的政治活動有直接的關系,具有強烈的政治傾向。如武后時期重用酷吏,大開告密之門,朝臣中往往有因一言不慎而被殺者,弄得人人自危。陳子昂在《諫刑書》和《諫用刑書》里對此加以勸諫,認為濫殺無辜將釀成禍亂。他的《感遇》之四就是指斥這種現象的,詩曰:
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麂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
《感遇》之十二云:
呦呦南山鹿,罹罟以媒和。招搖青桂樹,幽蠹亦成科。世情甘近習,榮耀紛如何?怨憎未相復,親愛生禍羅。瑤臺傾巧笑,玉杯殞雙蛾。誰見枯城蘗,青青成斧柯。
用諷喻手法,表達對酷吏用誘鹿方式羅織冤獄的憤慨和憂慮。當然,詩人是從“達則匡救于國”的忠義立場進行創作的,被杜甫稱之為“千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
陳子昂是個政治色彩很濃的詩人,借《感遇》來恢復風雅比興美刺的興寄傳統,使詩歌創作具有較強的思想性和干預現實的作用,這是其所得。其失則在于這種復古,易重蹈古詩以論理寄慨的構思方式,簡單地將抽象思辯附著于感性形象之上,以詩言理而缺乏藝術感染力。他的《感遇》詩有一部分是袒露俠肝義膽的述懷言志之作,將匡時濟世的人生抱負化為慷慨悲歌的情思,具有昂揚壯大的感情氣勢。如《感遇》之三十六: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此詩作于陳子昂第一次隨軍北征期間,詩人親臨沙場,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這種興寄方式,已突破了古詩美刺比興的傳統局限,直接建安詩人的梗概多氣詩風,雖在表現形式上帶有受阮籍《詠懷》詩影響的痕跡,但沒有興寄無端的苦悶,而是蘊藏著壯偉情懷,展現出不甘平庸、積極進取的精神風貌。從“四杰”開始的那種渴望建功立業的昂揚情調,在陳子昂的這類興寄之作里更顯激越,帶有壯懷激烈、拔劍而起的豪俠之氣。
為實現自己建功立業的理想,陳子昂于神功元年(697)再次從軍,隨建安郡王武攸宜北征契丹,軍次漁陽。由于建議未被采納而鉗默下列,因登薊北城樓,有感于從前此地曾有過的君臣際遇的往事,他寫了題為《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的組詩,他在這組詩的《燕昭王》里說:
南登碣石坂,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田光先生》云:
自古皆有死,徇義良獨稀。奈何燕太子,尚使田生疑。伏劍誠已矣,感我涕沾衣。
慨嘆時光流逝,古人的不朽功業已為陳跡,而往時的種種際遇難見于今世,有種抱負無法實現的悲憤。寫完這組詩后,詩人不由得潸然淚下、浩然彌哀,吟出了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天地無窮而人生有限的悲歌中,回蕩著目空一切的孤傲之氣,形成反差強烈的情感跌宕。自悠悠天地而言,將與英雄業績同其長久;而自己人生有限,一旦抱負落空,只能空留遺恨而已,于是產生了愴然涕下的巨大悲哀。這種一己的悲哀里,蘊含著得風氣之先的偉大孤獨感,透露出撫劍四顧茫茫而慷慨悲歌的豪俠氣概。
壯偉之情和豪俠之氣,最能體現陳子昂詩歌創作的個性風采,這正是最能展現唐詩風骨的東西,也是他倡導的風雅興寄中能反映一個時代士人精神風貌的新內容。提倡風骨和興寄,對于當時詩風的變革有積極的推動作用,陳子昂較早地在創作中自覺到了這一點,并有十分明確的理論表述。他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里說: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在這篇詩序里,陳子昂第一次將漢魏風骨與風雅興寄聯系起來,反對沒有風骨、沒有興寄的作品。與片面追求藻飾的齊梁宮廷詩風徹底地劃清了界限。他復歸風雅的目的就不只是美刺比興,而是要追蹤多悲涼慷慨之氣的建安風骨,寄托濟世的功業理想和人生意氣。他提出了一種“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的詩美理想,要求將壯大昂揚的情思與聲律和辭采的美結合起來,創造健康而美麗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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