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②。
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
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
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亭亭雙林間③,彩暈扶桑暾④。
中有至人談寂滅⑤,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⑥。
蠻君鬼伯千萬萬⑦,相排競進頭如黿⑧。
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⑨。
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⑩。
祗園弟子盡鶴骨(11),心如死灰不復溫(12)。
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13)。
交柯亂葉動無數(14),一一皆可尋其源。
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15)。
摩詰得之于象外(16),有如仙翮謝籠樊(17)。
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18)。
【注釋】
①王維:字摩詰,唐代著名詩人,亦善畫。曾師法吳道子,又加以變化,形成蕭疏淡雅的水墨畫風格。吳道子:又名吳道玄,唐玄宗時著名畫家,尤善畫佛像。
②普門、開元:兩寺名,在陜西鳳翔。
③雙林:兩株娑羅樹,在天竺(印度)拘尸那城,是釋迦牟尼佛入涅槃的地方。
④彩暈:指畫中釋迦牟尼頭上的光輪。扶桑:古代神話中的樹木名,是日出之處。暾(tun):初升的太陽。
⑤至人:指釋迦牟尼佛。寂滅:佛家語,“涅槃”的意譯,意謂超脫世間而入于不生不滅之境。
⑥悟者、迷者:指佛的眾弟子。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十八:“鳳翔開元寺大殿九間,后壁吳道玄畫,自佛始生修行說法至滅度(涅槃),山林、宮室、人物、禽獸數千萬數,極古今天下之妙。如佛滅度,比丘眾躄踴哭泣,皆若不自勝者;雖飛鳥走獸之屬,亦作號頓之狀;獨菩薩淡然在旁如平時,略無哀戚之容。”可以參看。
⑦蠻君鬼伯句:《釋迦譜》載:釋迦佛涅槃之時,億萬鬼魅、鬼王、彩女、天王、菩薩等,紛紛前來聽法。
⑧相排句:形容聽眾擁擠,萬頭攢動,爭先伸頭聽法。黿(yuan):鱉的一種。
⑨佩:佩帶,系物于衣帶上。芷:香草名,又名白芷、茞。襲:穿,著。這里佩、襲同義。蓀:香草名,即荃。這一句化用屈原《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句意,贊嘆王維詩風文采的高逸絕塵。
⑩清且敦:指風格清淡而含蓄。敦:敦厚,這里指藝術上的含蓄。(11)祇(qi)園:是“祇樹給孤獨園”或“祇園精舍”的簡稱,佛所居之地。相傳釋迦牟尼在此宣揚佛法二十余年。鶴骨:喻壁畫中佛家子弟形象清癯。
(12)心如死灰:喻佛門子弟擺脫一切人間情欲后,萬念俱空的精神境界。
(13)雪節:謂雪后之竹枝葉蕭疏,愈顯其節。
(14)交柯:互相交錯的枝干。
(15)畫工:猶言畫師、畫匠。
(16)象外:具體的形象之外,指內在的精神。
(17)翮(he):羽毛或羽莖,這里代鳥。謝:原意是告辭。謝籠樊,即飛出樊籠。這里用鳥飛出樊籠來比喻突破形似的局限,達到神似的境界。
(18)斂衽:整理衣襟,表示尊敬之意。間(jian)言:猶異議、非議
【評析】
仁宗嘉祐六年十二月十四日,蘇軾到達鳳翔簽判任。鳳翔府所屬的地方是我國古代的關中之地,這里有很多名勝古跡,最著名的是所謂“鳳翔八觀”,包括石鼓、詛楚碑文、王維吳道子畫、維摩像、東湖、真興寺閣、李氏園、秦穆公墓等八處古代的文物遺跡。蘇軾對此極感興趣,到任不久,就游覽觀賞了這八處古跡,并寫作了組詩《鳳翔八觀》,把這些古跡介紹給世人?!锻蹙S吳道子畫》就是其中的一首。
王維和吳道子都是唐開元、天寶間的著名畫家。吳道子曾被尊為“畫圣”,王維則是中國畫派南宗之祖,他們的手跡在北宋時已經相當珍貴了。而鳳翔城中就有兩座古寺保存著吳王真跡:普門寺和開元寺中,都有吳道子畫的佛像,開元寺東塔則有王維的壁畫,這是很可夸耀的。所以蘇軾此詩一開始,便先介紹了這兩處古跡,并對二人的畫表示推崇。
唐代的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曾把吳道子列為“神品上”,將王維列為“妙品上”,表示揚吳抑王的意思。蘇軾是不同意這種評價的,但他在詩的開頭并不急于表態,只是說:“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先對二人都給予高度評價,然后再來細論他們的差別。
吳道子的畫是怎樣的呢?蘇軾認為,吳道子的風格是雄渾豪放的,氣勢之浩大,就像大海波濤的翻涌,他落筆時揮灑雄勁,猶如疾風驟雨,筆有未至,而精神卻充溢彌滿了整個畫幅。“道子實雄放”以下四句,正是極言吳畫的筆力雄放、寫意傳神。唐代的張彥遠曾說吳道子的畫是“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雖筆不周而意周”(《歷代名畫論·論顧陸張吳用筆》),蘇軾此詩中的描述,與張彥遠的評論是完全一致的。這四句連用比喻,寫得意境闊大,筆墨酣暢,很有氣勢和感情。所以清代的方東樹說,“海波翻”、“氣已吞”這些句子,正可以用來形容蘇軾自己的這首詩(見《昭昧詹言》卷十二)。
接下來的六句,具體介紹了吳道子的一幅《至人談寂滅圖》。這幅圖中的人物,各有不同的表情神態:釋伽牟尼佛正站在高高的娑羅樹下,向眾生講說佛教的最高境界——超脫凡世、入于不生不滅的“寂滅”之境。他頭上的光輪像初升的太陽一樣放射著光輝,那形象是莊嚴、神圣的,也是慈悲、安詳的。佛門的眾弟子正在聽講,表情卻各自不同:有一些頓然了悟,對人生迷途的苦難感到了真正的悲哀,以至掩面而泣;另一些還不能立刻覺悟,但也在虔誠地捫心自省,懺悔今生今世的罪惡。那些來自恒河沙的億萬鬼魅、鬼王、彩女、天王等等,正爭先恐后地擁上前來聽法,比肩繼踵,萬頭攢動,表情又是那么急切、充滿了渴望。短短的六句詩,把畫面上各種人物的復雜情態都極精練地勾勒出來,從而說明了吳道子畫的另一個重要特點:能夠根據人物的身分,來表現他們不同的性格特征。
從這些詩句看來,蘇軾對吳道子的畫技,確實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接下來,讀者自然就會想到,他對王維的畫,又將作如何的評論呢?
這評論很奇特。“摩詰本詩老”以下四句,是從王維的詩入手來談王維的畫。蘇軾指出,王維不僅是一個畫家,更是一個杰出的詩人。他有著詩人的氣質和修養,有著幽花香草般的純潔的品格,他的畫,正鮮明地顯示出他這種詩人的精神特質。他的畫像他的詩一樣,清新淡雅、含蓄蘊藉,表現出悠遠的情致,孕育著豐富的詩意——很顯然,這種評畫的角度,是作者評吳畫時不曾有過的!
從這樣的評價里,我們看到了蘇軾論畫的一個重要標準,即“畫中有詩”。在蘇軾看來,“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繪畫不能但求形似,更重要的,是在形跡之外,寄寓悠遠的精神,表現象外之意、象外之旨,也就是要做到“畫中有詩”。他認為,王維的畫之所以能畫得清新敦厚、超妙脫俗,就因為他同時又是一個詩人,他能夠把繪畫和詩歌有機地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在畫中蘊含著豐富的詩意。而這一點,恰恰是蘇軾衡量畫品高下的最重要的根據。
“祇園”以下六句,具體介紹了王畫的內容:祗園弟子們瘦骨似鶴,形象清癯,有清贏示病之容;萬念俱空,心如死灰,有隱幾忘言之狀。表現出一種恬淡、清寂的精神境界。門前兩叢墨竹,雪節霜根、交柯亂葉,正搖曳于清風之中。“一一皆可尋其源”的“源”字,既可以理解為竹的根莖,也可以理解為畫家賦與竹的精神,從而進一步看到畫家高潔的胸懷。總之,蘇軾贊賞了王維不僅能描摹客觀對象的形貌神態,更重要的,是能夠表現出自己所向往、追求的精神境界,表現出“象外之意”,也就是做到了“畫中有詩”。
這樣,作者對吳、王兩家的畫已經分別做出了具體的介紹和分析,全詩于是進入最后的總評。蘇軾指出:吳道子的畫技是“妙絕”的,但和王維相比,還略遜一籌。他雖有天縱之才,能窮丹青之妙,但他只能算一個優秀的畫師,而王維的畫,卻能“得之于象外”,能夠像仙鳥沖出樊籠一樣,沖破形象的束縛,脫略形跡,去表現象外意、味外味,在畫中注入豐富的詩意,而這才是繪畫的最高境界!所以蘇軾最后說:我認為吳、王二人都是天才杰出的畫家,而對王維,尤其覺得心悅誠服,無可指摘。在全面肯定的同時又表示有所推重。這樣的評價,顯示了作者在藝術上的獨到的見地。
這首詩是蘇軾著名的題畫詩之一。它的一個突出的優點,就是既能尊重所評的畫家,不離其所畫的景、物;同時又不粘滯于畫上發論,而是緣物寄情,生發開去,比較完整地闡述了他畫中有詩的藝術見解。在這首詩中,他主張繪畫要追求象外的意境,畫中要有深厚的意蘊;認為畫家應通過畫面來表現自己的思想性格和精神氣質;強調文化素養對于藝術創造的巨大作用。他的這些美學觀點,就成為宋元以后文人畫論的核心,對我國文人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這首詩的結構是很有特色的。詩的開頭六句,先總提吳王之畫;然后“道子實雄放”以下十句寫吳畫,“摩詰本詩老”以下十句寫王畫,是全詩的主體;最后又用“吳生雖妙絕”六句,總評吳王之畫,作為全詩的收束。句數勻稱,條理清晰,合寫、分寫、又合寫,極有層次,形式十分整齊。這樣的結構,反映了蘇詩以至整個宋代詩歌的散文化傾向。清代的汪師韓曾說此詩“以史遷合傳論贊之體作詩,開合離奇,音節疏古。”(《蘇詩選評箋釋》卷一)指出了史傳文學對此詩的影響,是有一定道理的。
這首詩形式雖然整齊,內容卻極富變化。比如作者介紹吳畫時,因為吳畫是表現強烈的,所以作者也就不惜濃墨重彩,恣縱揮灑,寫得興會淋漓;而介紹王畫時,因為王畫是清淡含蓄的,作者的筆墨又變得如行云流水,寫得悠然意遠,使人自然領悟到王畫之妙是在筆墨之外。作為全詩的中心部分,這兩層文字的格不調迥然不同,形成了風格上的對比變化。又比如:作者此詩的本意是推崇王維,但開頭并不直接表明態度,只是說:“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將吳、王相提并論,并于道子極意形容;然后筆鋒一轉,輕輕點出王畫之妙為吳畫所沒有,作者的態度也就不言自明。結尾雙收側注,突出王畫,結論水到渠成,這又形成了構思上的曲折變化。這種種變化,使得此詩既保持了雄健奔放的氣勢,同時又具有靈活動蕩的情思和起伏宛轉的旋律,從而避免了七古的“直瀉”之病。紀昀說此詩“奇氣縱橫”(《紀評蘇詩》卷三),方東樹說此詩“一氣奔赴中,又頓挫沉郁。”(《昭昧詹言》卷十二)都是對此詩這一特點的正確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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