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②,壞壁無由見舊題③。往日崎嶇還記否④,路長人困蹇驢嘶⑤。
【注釋】
①和(he):和詩,即作詩與別人相唱和。這首詩是和韻詩,古人和韻時,所用的韻與被和的詩同韻而不同字的,叫“依韻”;用原詩韻的字,而先后順序不同的,叫“用韻”;同韻同字,先后順序也相同的,叫“次韻”或“步韻”。子由:蘇軾的弟弟蘇轍,字子由。澠(mian)池:縣城名,在今河南澠池縣西。
②老僧:指澠池縣寺中僧人奉閑。成新塔:僧人死后不用墓葬,常是火化后筑一小塔以葬其骨灰。
③舊題:蘇轍詩自注:“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其老僧奉閑之壁。”
④往日:指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蘇軾兄弟在蘇洵帶領下第一次出四川赴京應舉,路過澠池縣時。
⑤此句下作者自注:“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二陵:即二崤,河南崤山的東崤、西崤,是陜豫間交通要道之一,在澠池縣西。蹇(jian)驢:跛足的驢,或即疲驢。
【評析】
和韻詩這種形式,在盛唐時還不多見。中唐以后,元稹、白居易、皮日休、陸龜蒙等人始開其風,和韻詩逐漸盛行起來;到了宋代,文人作詩競相和韻,酬唱往復,常有八、九和者,依韻還不夠,還要次韻,逞才斗巧,以此為工,成為當時極普遍的風氣。南宋的嚴羽曾對這種情況提出尖銳的批評,指出“和韻最害人詩”(《滄浪詩話·詩評》);元人辛文房進一步作了具體的分析,他說:“夫次韻唱酬……限以韻聲,莫違次第,得佳韻則了不相干,蛆峿難入;有當事則韻不能強,進退雙違;必至窘束長才,牽接非類,求無暇片玉,千不遇焉,詩家之大弊也。”(《唐才子傳》卷八)總的看,這些批評還是相當中肯的。
但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論。有些詩人,才氣極大,才情極高,對他們來說,在詩歌原有的格律之外,增加一層聲韻的限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束縛。例如蘇軾,在他一生所作的兩千七百首詩中,約有三分之一是和韻詩,我們不能不看到,其中確有一些,能夠得心應手地駕馭聲韻、驅遣格律,表現了極高的藝術腕力。不僅遠遠超過了所和的原唱,就是在他自己的詩集中,也達到了第一流的水平。對于這些詩,我們是應當給以充分肯定的。這里分析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一首,就是蘇軾和韻詩中的名篇之一。
這首詩作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蘇軾第二次進京,應制科考試入三等(據《宋史·蘇軾傳》載,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的,只有吳育和蘇軾兩人),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今陜西鳳翔縣)判官,于當年十一月離京赴任。他的弟弟蘇轍送他到鄭州,相別于鄭州西門外。蘇轍返回汴京后,寄給蘇軾一首詩,題為《懷澠池寄子瞻兄》,原詩如下:
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
蘇轍寫這首詩時,情緒是比較苦悶的。哥哥對策高中,以京官身份任州府簽判,離京赴任去了;自己卻因對策時言辭過激,指陳后宮之事尤切,結果遭到攻擊,被置于“下等”,連官職也沒有得到(最初要任命蘇轍為商州[今陜西商縣]軍事推官,但因任知制誥的王安石不肯撰詞,結果未能赴任),只好留在京城里侍奉父親。這對當時只有二十三歲的蘇轍來說,無疑是一個打擊。兄弟相別之際,他想到了哥哥西去不遠就會路過的澠池縣,他想起,五年前他們第一次進京應考,曾住在澠池縣的寺院中,在奉閑和尚的僧房里,兄弟倆揮筆題詩,寫下了遠大的理想;他又想起,他和哥哥同科考中進士后,曾被任命為澠池縣主簿,后來因為參加制科考試,沒有赴任,也不知當地的百姓是否知道此事?回想過去的一切,更增添了他此刻難言的惆悵,因而寫下了“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這樣的詩句。從表面上看,這兩句詩寫的是對澠池的懷念,而實際上,卻表現了他對已經走過的人生道路的瞻顧眷戀,流露出他在現實面前的苦悶和彷徨。也就是說,在生活的道路上,蘇轍的態度似乎是較多地向后看、而不是向前看了。蘇軾的和作,就是針對蘇轍原唱中流露出的這種苦悶的情緒而寫成的。
和詩一開始,便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人生到處知何似?”人的一生,或為生計,或求仕宦,東奔西走,究竟像什么呢?蘇軾用一個生動而新奇的比喻做了回答:“應似飛鴻踏雪泥”。在蘇軾看來,人生是一個漫漫的長途,而人生中所經過的地方和經歷的事情,就像鴻飛千里的行程中一次次暫時的歇腳,在雪野泥途中偶然留下了一些爪痕。這些斑駁的痕跡,記錄了人生的歷程,包含著令人難忘的往事,因而常常引起人們的懷念;但是,它畢竟不是人生的終點,不是人生的目的地,當鴻雁再一次起飛、也就是當人們踏上新的生活征途時,就終究要把它們拋下了。“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作者顯然是以此來勸慰、勉勵自己的弟弟,不管人生的道路是順利的還是艱險的,不管未來是可知的還是不可知的,都要像志在千里的鴻雁那樣,勇往直前地走下去,在人生之路上,不能猶豫彷徨,更不能瞻顧于往事而不前!這就是“雪泥鴻爪”這個譬喻所包含的深刻的人生哲理,這也正是蘇軾此詩的主旨所在。
過去有人評論這首詩,認為“雪泥鴻爪”這個比喻表現了人生無常的虛無主義思想。我們覺得,如果孤立地理解這個比喻,這種說法也許并非沒有道理。但是,只要聯系一下蘇軾兄弟當時的經歷和處境,對他們的詩做一點認真的比較,我們就不難發現,蘇軾的議論,恰恰是針對蘇轍的苦悶情緒而發的,他的樂觀積極的生活姿態,又正與蘇轍的瞻顧眷戀于往事形成明顯的對比。所以我們沒有理由隨意貶低“雪泥鴻爪”這個比喻的積極進取意義,而僅從消極的一面來理解它。
詩的后四句,是對“雪泥鴻爪”的含義的進一步闡釋,與前文有著緊密的內在聯系。
在第三聯中,作者告訴自己的弟弟:鄭州分別后,我路過澠池,當年留我們住宿的老僧奉閑已經圓寂,只見到一座埋葬他的骨灰的新塔;當年我們題詩的墻壁,也因為剝落損壞,無法看到舊時的詩句了。作者在這里無非是說,老僧也好,舊題也好,還有其他數不清的往事,都是人生路上偶然留下的“雪泥鴻爪”,隨著歲月的流逝,它們都慢慢地模糊、消失了。這是自然的規律,也是人生的規律。那么,有什么必要去過多地追念它們呢?
詩的最后,作者問弟弟: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進京應考,路過澠池縣西的崤山,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地前進著,馬累死了,只好改騎了驢子,路長人困,那驢子也累得不停地嘶叫著。這情景,你還記得嗎?全詩就在提出這個問題后結束了。下面的話,作者沒有說,但我們完全可以推想作者的言外之意:人的一生,就是這樣艱難而漫長的一條路,失敗、挫折,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人生的意義,就是在這條崎嶇的道路上堅定地走下去,義無反顧地去迎接明天!我們覺得,這樣理解,是符合全詩的精神實質的。
蘇軾寫作這首詩時只有二十六歲,但他的思想已經相當成熟。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早年對生活的深刻理解,以及對人生所抱的樂觀積極的態度,正是這兩點,構成了蘇軾早期詩歌的最重要的思想特色。
這首詩在藝術上也是相當成功的。清代的紀昀曾評論這首詩說:“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見紀昀評點本《蘇文忠公詩集》〔以后簡稱《紀評蘇詩》〕卷三)什么是“單行入律”呢?單行,就是散句,不是對仗。按照律詩的要求,三、四兩句本來是應當對仗的,詞義、句法、平仄,都應兩兩相對。但在唐代,很多詩人常常有意地突破這種規則,比如崔顥的非常有名的《黃鶴樓》詩,前四句就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從字面上看,三、四兩句似乎是對仗的,但從含義上講,這兩句卻并非相對,而是上下相承的關系,這就是“單行入律”。蘇軾的“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兩句,也屬于這種情況。
運用”單行入律”的寫法,目的在于更自由地表達思想。“雪泥鴻爪”這個比喻,表現了一個完整的藝術構思,假如為了牽就格律,將三、四兩句安排成對句的形式,作者的整個思想也許就難以透徹地表達出來,或者顯得勉強湊泊、影響行文的氣勢,這是作者所不能接受的。對于蘇軾這樣的大詩人來說,藝術的種種法則,只能為他提供一個表現非凡才能的舞臺,而不能成為束縛思想的枷鎖,一旦出現這種情況,那就不惜將這些限制打破。他在本詩中采用“單行入律”這種“唐人舊格”,就巧妙地突破了格律的束縛,不僅圓滿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而且寫得恣縱奔放、氣機流走,有“撒手游行之妙”(《紀評蘇詩》卷三),我們不能不佩服作者藝術手腕的高明。
這首詩還突出顯示了蘇軾的另一個特點——長于譬喻。《詩人玉屑》就曾引韓駒《陵陽室中語》,將這首詩作為蘇詩“長于譬喻”的例證。人的一生,四處奔波,究竟像什么——對這個問題,過去人們曾做過種種不同的比喻,如風吹蓬轉、水上萍飄等等。但都僅僅是取其不由自主、無根無止這種外在的特征,來表現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飄泊不定的人生際遇,含義往往是消極的。而蘇軾的“雪泥鴻爪”的比喻,則著意于透過事物外在的形象,去表現內在的精神;這個比喻不僅生動、新穎,而且包含了對人生的現實與歸宿之關系這個永恒課題的積極的思考,揭示了深刻的生活哲理,融注了作者深厚的感情,這就比“萍飄”、“蓬轉”之類的比喻,意義要豐富多了。所以,“雪泥鴻爪”這個比喻后來常常被人們當作格言、警句來引用,并且形成成語,流傳至今。蘇軾的這首詩,也因此而成為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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