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
劉岳張韓宣國威,趙張二相筑皇基。
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
只余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
卻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
----楊萬里
淳熙十六年(1189)冬,楊萬里奉命去迎接金廷派來的“賀正使”(互賀新年的使者),這是他進入淮河后觸景傷懷所寫下的四首絕句。
第一首寫詩人入淮時的心情。
首兩句總起、入題。交代了出使的行程和抑郁的心情,為這一組詩奠定了基調。詩人乘船離開了洪澤湖,由西北折入淮河,心情便已十分不快了。
自“紹興和議”(1141)起,宋、金兩國已由原來的兄弟關系降格為臣君關系。“隆興和議”又改為侄叔關系。當時雙方劃定東起淮水,西至陜西寶雞西南的大散關一線,為宋、金兩國的國界線;宋每年向金納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金“冊立”趙構為宋帝,雙方往來文書,金人稱“詔”,宋人稱“表”。當時,出使金廷的使者,在感情上常感屈辱。詩人奉君命出使,只好憋著一肚子氣,這種精神上的痛苦可想而知。
三四句寫感慨,是“意不佳”的原因之一。“桑乾”,即永定河上游的桑乾河,在今山西省北部和河北省的西北部,唐代這里是與北方少數民族的交接處。“天涯”,原指極遠的地區,這里指宋、金以淮河為界的邊境線。這兩句是說: 何必要到遙遠的桑乾河才是塞北邊境呢,而今淮河以北不就是天的盡頭了么!淮河以北本是中原腹地,五十年以來,這里已成了南北隔絕之處。詩人面對淮河,不由得發出感嘆,雖不大聲疾呼,而詩人沉痛之情畢現。
第二首是對造成山河破碎的南宋朝廷的譴責。
南宋初年的名將劉锜、岳飛、張俊、韓世忠,力主抗金,屢建功勛。趙、張指趙鼎和張浚,都在南宋前期兩度任相,重用岳、韓,奠定南宋基業。這些名將、賢相中除張俊后期投靠秦檜、參與陷害岳飛而加官晉爵外,其余都先后為秦檜及其黨羽所害。
詩人在這里采取了欲抑先揚的手法。在第三句來了一個陡轉,轉到反面,而今竟然出現了“長淮咫尺分南北”的奇恥大辱的結果。前面的因和這里的果似乎產生了明顯的矛盾,再加上結尾的“欲怨誰”一語,更是發人深思: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該由誰來負責?當時以高宗趙構和秦檜為首的主和派,執意與金妥協,因而出現了前方不斷地打勝仗,后方卻一再向金乞和的情況,把大片國土舉以奉人,以換得暫時的茍安局面;更令人痛心的是,把一批抗金最力的優秀將領、大臣殺的殺,貶的貶,這怎能不使人在肅殺的“秋風”中涕淚滿襟呢!詩人的憤懣之情,以婉語微諷,曲折道出,顯得更為深沉。
第三首因眼前景物起興,以抒發感慨。
淮河兩岸舟船背馳而去,了無關涉;一過淮水,似乎成了天造地設之界。這里最幸運的要數那些在水面翱翔的鷗鷺了,只有它們才能北去南來,任意翻飛。兩者相比,感慨之情自見。“波痕交涉”之后,著以“亦難為”三字,凝聚著作者的深沉感喟,藏鋒不露,含思婉轉,頗具匠心。
第四首寫中原父老不堪忍受金朝統治之苦以及他們對南宋朝廷的向往。
前兩句說: 中原父老見到了南使(“王人”: 帝王的使者),像遇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滔滔不絕地訴起苦來。“莫空談”中一個“莫”字,即指排除了一切泛泛的應酬客套話。他們向使者談的話題都集中在“訴不堪”(訴說不堪忍受金朝壓迫之苦)這一點上。這是詩人想象中的情景,并非實事。因為根據當時的實際情況,南宋使者到了北方后不可能直接跟遺民通話,中原父老更不會面對面地向南使“訴不堪”。如韓元吉在《朔行日記》中說,出使的人“率畏風塵,避嫌疑,緊閉車內,一語不敢接……”但是中原遺民向往南宋朝廷之心,卻用各種方式來表白: 樓鑰《北行日錄》載:“都人列觀……戴白之老多嘆息掩泣,或指副使曰: ‘此宣和官員也’!”又曹勛在他的《出、入塞》詩前小序說:“聞南使過,駢肩引頸,氣哽不能語,但泣數行下,或以感慨。”范成大也在《攬轡錄》中寫道:“遺黎往往垂涕嗟嘖,指使人云: ‘此中華佛國人也。’老嫗跪拜者尤多。”所以此詩所表達的中原父老的故國情思,雖非實事,但確是實情。
三四句借羨慕能南飛鴻雁來表達遺民們對故國的向往。“卻是”,反是、倒是之意: 羨慕的是鴻雁一年一度的南歸;遺憾的是鴻雁不解人意,不能代為傳達這故國之情。真是含不盡之意于言外。
這一組詩以“意不佳”為貫串全詩的感情主線: 有“長淮咫尺分南北”、“中流以北即天涯”的沉痛感喟;也有“北去南來自在飛”和不能“一年一度到天涯”的向往和痛苦。前兩首側重于詩人主觀感情的抒寫,后兩首則為淮河兩岸人民,特別是中原遺民代言,主題鮮明,裁剪得體。全詩寓悲憤于和婉,把悲憤之情寄托在客觀景物的敘寫之中,怨而不怒,風格沉郁。語言平易自然,時用口語。這些都體現了“誠齋體”詩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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