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在歌唱
農家自有農家的樂趣。
每到春夏季節,閑下來的農民,趁著將暗未暗的時分,望著孕穗的麥浪,金燦金燦的油菜花,紅濕的紅花草,聆聽蚯蚓樸實的歌吟,咀嚼著作為農民的酸甜苦辣。這恐怕是城市里的人不能體會得到的享受。
蚯蚓,在我們那兒喚作“蛐蟮”。一般的城里人,只知道它可以作為釣魚的誘餌,其實,它的功效及用處大矣!作為昆蟲,一年四季,除了冬天蟄伏于地下,其余三季,均能見著它的蹤影。
每年春氣動。夜晚,驚蟄的鼓點,敲出一兩場陣雨。農家曉來開門,“呵!”場地上蠕動著蚯蚓三三兩兩的身影。一曲一伸,不憂不急地爬行著,它們去哪里呢?蚯蚓是沉默的物種,它們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它們是憋了一個冬天,想出來透透新鮮的空氣嗎?它們想向春天報到,表明自己的存在嗎?那只是你的猜想了。
不過這時,農家的雞舍鴨棚打開了,一陣騷動,一陣爭搶,場地被收拾得干干凈凈,蚯蚓成了雞鴨們鼓腹的早餐。于是,公雞亢奮地梗著脖子打鳴,鴨們愜意地撲扇著翅膀作奮飛狀,奔向河灘。
農民們說,驚蟄那天,蚯蚓出現得早,今年定有個好收成。
蚯蚓的種類其實很多,城里人用來釣魚的只是一種小紅蛐,不是它們未成年,才個小,而是種類使然,就像人種里的小矮人一般。它們都生活在場地或墻腳邊,在腐草及成年堆積的稻草麥稈下。你若需要,用樹枝或竹竿一撥,下面滿是。其細若針芒而稍大。對于人們,除有作魚餌之功用外,一般不會想到它們。
大多的蚯蚓,是生活在田野間的。每到春耕時節,紅花田、收割了麥子與油菜的農田里,水渠一開閘,蚯蚓洞穴灌水后,那草垛田埂上爬得到處都是。那多半是幾種大的蚯蚓,如玉簪,如筷子,有些長過一尺。其色大致有青、紅兩種。那是鴨子的美味。在那個年代,生產隊有專司放鴨的少年,前一天,他早就打逛好了將要放水的農田,第二天一清早,那少年撐起槳船,將成千只鴨子趕往田里。那是要趁早的,為的是占得先機。
趕鴨的人稱為“鴨司令”,我有一位要好弟兄阿木,曾是放鴨好手,他下轄有千余“人馬”,如果按時下論軍銜,他也許夠格旅長團長什么的。他太愛好放鴨了,以至于小學都沒畢業。不過他人聰明,也有絕活。上千號的鴨子,傍晚鳴金,早晨點卯,他只要用竹竿一碼,就發現少了誰。
他之所以不讀書了,其中一個原因是,除掙工分外,放鴨兼有吃不完的鴨蛋。白天,鴨們吃飽了蚯蚓,晚上就可勁著下蛋。那可樂壞了阿木。那時糧食定量,往往不夠吃。可阿木何愁?用鴨蛋來彌補就是。高蛋白,正是阿木青春期所需要的。那蛋炒著吃,煮著吃;荷包蛋,韭菜煎蛋,白捂蛋,不亦樂乎?隊里也不會知道,吃在肚里,蛋殼往湖里一扔,鬼才曉得。只看見阿木吃得白白胖胖的像個彌勒佛似的。粗粗的喉結,早早發出變聲期的雄渾。
但放鴨是閑活,將鴨趕到田里一放完事,由它們吃蚯蚓去,阿木自己則將竹竿往田頭一插,躺在草叢間迷糊。青草涼涼的,看天上白云青云,聽耕者吆喝著老牛,再想想剛才回娘家路過的漂亮小媳婦。
那蛋里面蚯蚓的因子多了,自然有腥味,不過阿木才不管那些,只是他原來敏捷的身手變得有些遲鈍,走起路來腰也顯得柔軟多了。這難道也是蚯蚓的緣故嗎?鬼才知道!
只是到了冬天,罱泥者在鴨棚下面罱泥,罱起一兜兜的蛋殼,才知道那是阿木的杰作:“嗬!阿木這小赤佬,花頭真透。”
那時的鴨蛋,市場的價格低于雞蛋,也是因為鴨子吃了蚯蚓,有股子腥味,才低廉。如今市場上,鴨蛋價高于雞蛋,而一般的城里人,也以傳統論之,以為雞蛋好,大謬!而今的鴨們不再食蚯蚓,一般的農家,都將鴨放在河里,鴨們吃的是活泛的魚蝦、螺螄,其蛋的質量自然在雞蛋之上,可城里人不懂。
蚯蚓,除去能喂鴨外,還是上好的中藥。在中藥里,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地龍”。那年頭農村時興合作醫療,每個大隊都有赤腳醫生,為解決資金的不足,農民們自己設法彌補。而剖曬“蛐蟮干”則是一種重要的彌補方法。
每到春夏,家家屋里都晾滿了“蛐蟮干”。那是一種很繁瑣的活計。先是將捉來的蚯蚓一條條剖開,剔除泥沙,然后洗凈,再一條條晾在竹竿上。農民白天得下地干活,所以,干那事,多半在晚上或下雨天。晚上一般都得干過午夜,剖蚯蚓都剖得手指糜爛。其辛苦可想而知。雨季更麻煩,有時個把星期不見太陽,那“蛐蟮干”就干不了,家家屋里散發出霉臭味。那是會壞掉的!農民們懊惱不盡,傷透腦筋。
那“蛐蟮干”除供合作醫療用,其余的可以賣到藥店里,一元五角錢一斤。它能治小兒驚風、小便不暢、半身不遂等。那蚯蚓其貌不揚,然其功可鑒矣!難怪在醫藥上以“地龍”名之。
蚯蚓在民間有許多諺語和傳說。譬如“螻蛄唱得口角酸,蛐蟮得了好名聲”,說的是每到春夏夜晚的雨后,若聽到蚯蚓在唱歌了,有經驗的農民會說:“蛐蟮在唱歌了,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其實,那是螻蛄在唱,而人們習慣都把它算在蚯蚓頭上。而蚯蚓是不知道的,莫名地頂了個貪天功為己有的罪名,冤枉哉!
大凡說到某人脾氣好,與世無爭,而為某事偶然發趟火,人們會說:“即使蛐蟮,你踩著了,也會兩頭翹一翹,更何況是人呢!”蚯蚓成了逆來順受的典范。
蚯蚓“上食埃土,下飲黃泉”,大概算是處在食物鏈最下端了。若遇險,除了往土里一鉆了之,別無良策。它們常有水淹的逼迫,干旱則有烈日曝曬的煎熬。在水田里,它被水困得奄奄一息,可螞蝗(水蛭)卻叮上了它。于是它無助地拖著同樣是軟體動物的天敵螞蝗,痛苦地爬行,直到血被吸干。好像有首外國民歌《哎呀媽媽》,用水蛭起興,歌唱愛情,我有些不能理解,世間萬物,為何偏偏借用這可惡的水蛭呢?我倒深深地同情起蚯蚓來了。
蚯蚓的生命力可謂強矣!它是軟體類動物,不過它算不算動物,我不是動植物分類學家,不得而知。在我看來,凡動物,總得有些跋扈與張狂,或雖柔順,卻體格健碩,如水牯牛。可蚯蚓對此毫不沾邊。也許它正是弱者,才進化出頑強的生命力。它可以前行,也可以后退,遇直而進,遇彎而曲,遇險則縮成一團。更奇的是,一條蚯蚓,你將它截成兩段,它居然還能成活,要不了幾天且裂變成了兩條蚯蚓。它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默默地松土,悄悄地在地球上生活了幾億年。
前些天與阿木一起喝酒,不免又說起當年放鴨的趣事,大家都很神往。我說阿木,有一本小說叫《麥田里的守望者》,說的是一個外國少年,不愿意讀書,最后,寧可去守望在孩子們玩耍的麥田邊。而你卻是中國版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寧可不讀書,卻去放鴨。如果有一天,我要寫你的話,題目就叫《紅花田里的放鴨者》。有人插嘴說,外國還有一部叫《牧鵝少年馬季》的電影,你如果要寫他,題目還不如叫作《放鴨少年阿木》吧!大家插科打諢間阿木說:現在農田近乎沒有了,紅花田更不見了。種地都用化肥,土地板結,蛐蟮也少見了。哪里去尋放鴨的少年呢?
是的,現在又到了春夏之交。煙雨迷蒙的傍晚,該是蚯蚓唱歌的時候了。那“齬——,齬——”的樸素的歌,有人說是螻蛄唱的,但我寧可相信那是蚯蚓的歌。
發表于2013年第3期《上海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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