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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梅《家堂與神主牌》散文賞析

來源:網(wǎng)絡(luò)轉(zhuǎn)載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0-09-18 17:07:18

家堂與神主牌

清明近了,祭祖的氛圍漸濃。媒體里傳播著踏青祭掃的消息。這使我想起農(nóng)村曾經(jīng)家家有的“家堂”。

“家堂”是什么?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一定陌生,抑或根本就沒聽到過。家堂書面語稱作“神龕”。那是每家每戶供奉先人牌位的所在。我生也晚,但還依稀記得。因?yàn)椤拔母铩眮砼R時,那東西還在。那時雖不更事,但總覺得那地方很神秘,甚至帶著敬畏,所以印象也就特別的深。

那稱作“家堂”的東西約莫有一米見方,高大概也在一米許,是木板構(gòu)建的,像一個玲瓏的小房子,也像個道士帽。一般都附著在客堂東北角的第二根桁條處。古人說:媚于奧,莫若媚于灶。可見古時候是把西南角作為尊位的,而我的家鄉(xiāng)卻以東北角為尊。那東北角的家堂里面,放置的是一個個叫作“神主牌”的先人牌位——那東西樣子像時下的一個個微型墓碑。尺把高,朝笏般寬,油漆成暗紅色。上面寫著“先祖某某之靈位”。

家堂里往往還有燭臺、香爐等祭器,抑或還有家譜。當(dāng)然,家譜不是每家都有的。農(nóng)戶人家,大字不識幾個,再加上兵燹、自然災(zāi)害,人丁也不見得興旺,所以五服之外,幾乎都成了孤魂野鬼。不像望族或大戶人家,還有個祠堂或家譜。死則有停厝的地方,供族人瞻仰,親人守孝;葬則有家譜留名,供晚輩尋根。農(nóng)戶人家,一般都呼不上曾祖的大名,更無論高祖了。我也只知道曾祖父叫“湯土生”,曾祖母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聽祖父說,她是柘林外海邊馮家堂的,那大概姓馮了。家堂里也一定有她老人家的席位,但我卻沒有一點(diǎn)印象。

國人崇尚“慎終追遠(yuǎn)”,看重香火傳承的農(nóng)民更不例外。所以,那家堂,則成了祭祀祖宗、繼祠香火好的載體。

我家客堂的東北角就有一個家堂的,每到清明或年節(jié),父母親就將家堂里的牌位一一請下來。那一定得用“請”字的,帶著敬畏。不能說成“拿下來”或“取下來”,這不莊重。所以把整個祭祀的過程叫作“請祖宗”。聯(lián)想到“文革”期間,到新華書店買領(lǐng)袖的像,不能說“買”,一定要用“請”。竊以為,大概就源自于此了。

那神主牌請下來后,一字兒排開,供奉在祭桌上。再供上祭菜,燃起香燭。每個牌位前放上一副酒盅與筷子。酒是白酒,但都兌了一些水。這時的桌子是不能碰的,如果你嘴饞,想撈桌上的祭品,那是一定會遭大人呵斥的。

牌位上是寫著先人的名姓的,父親指給我們兄弟看,那是某某,某某。可我們還小,想象不出那牌位與稱呼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我們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面。只記得掛在墻壁上的曾祖父的遺像。“曾祖父”這稱呼是書面語,我們那里稱作“太太”。記得父親說那是他的祖父,我們的太太。太太在我祖父十一歲時就過世了,那時還沒有我父親,而對我與弟弟們,其隔膜是自然的。

再邊上的照片是祖母的,那是我的親祖母。她去世時剛?cè)鲱^,還很年輕,我父親才十三歲。是初解放時被國民黨舟山過來的飛機(jī)炸死的。我雖然沒見過我的親祖母,但對她的印象是深的。那是因?yàn)樵谖壹业淖鎵炆希兴牟莅撞摹S捎谄渌淖嫦榷家讶胪粒臎龅膲灥厣希挥兴囊豢诠撞模@得很突兀。冬天的時候,西北風(fēng)吹去包在上面的茅草,露出淡紅的棺胎。我每次放學(xué)回家路過此地,都恐懼地加快腳步,目不斜視。而到清明節(jié)前,父親就用稻草重新將棺材包一遍。父親是祖母唯一的兒子,他那仔細(xì)、小心的程度,勝過蓋自己住的草房。而且不管我的懼怕,每次一定得拖著我去。而我那時是不懂得父親的用心的。

至于我在其他文章中提到的祖母,那其實(shí)是我的外婆。她是在我外公去世后,帶著母親(母親那時也十多歲)續(xù)弦到我家的,所以也成了我的祖母。其實(shí)她對我來說,是有著雙重的身份。小時候我犯了錯,祖母打我時,我會無端地想,假如我的親祖母在,她會打我嗎?那其實(shí)是我的無理。她對我疼愛有加,說我就像她的小兒子,因?yàn)槲沂遄娴钠拮樱簿褪撬逆ㄦ玻挲g與她相仿。她生了十個孩子,而最小的竟比我還小三歲。祖母對我親得有時連我母親都眼紅——她真的把我當(dāng)她的小兒子了。她是有個小兒子的,是我母親的弟弟,不過很小就得病夭折了。她還說我像外公,其實(shí)我也未曾見過外公,母親四歲時外公就死了。在那個社會,我外公也算是頗有些資產(chǎn)的,曾經(jīng)在法華鎮(zhèn)、胡橋鎮(zhèn)開了三四爿店的,且兼有田產(chǎn),結(jié)果吸上了鴉片,從此傾家蕩產(chǎn),死時家徒四壁。

我曾無端地想,如果我的親祖母、外公不死的話,如果即便他們死了,我外婆不嫁到我家成為我的祖母的話,再者,我的父母不成親的話,那這世界上會有我這個人嗎?會有我們兄弟間的親情嗎?這是否冥冥中有一雙手在主宰著我們成為祖孫,成為父子母子,成為兄弟?那幾率實(shí)在是低于七石缸里撈芝麻的。

我曾憎恨國民黨的飛機(jī),它使我失去了親祖母。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憎恨淡得近乎無。其實(shí)再想想,那都是國共兩黨兄弟鬩于墻的事情,而傷及的卻是無辜。即便是雙方的士兵,他們其實(shí)也是貧家子弟,只是想圖口飯吃才出來當(dāng)兵,結(jié)果多半殞命疆場的呀!

再回到我家的家堂上來。那家堂邊的是曾祖的照片。他雖然是我的曾祖,可我總不能跟他的形象親近少許。我們在與同伴玩耍的時候,把穿著邋遢且拖鼻涕者,喚作“阿土生”。每逢這時,一定會遭到祖父的呵斥乃至追打。后來知道,我的曾祖父叫湯土生,我們自然得避他的名諱,更何況我們是在戲謔取笑。而且知道了曾祖的兄弟還叫作木生、水生的。其實(shí),這些名字,在神主牌上都有,只是我還不認(rèn)字。

有時在茶余飯后,祖父就說起他的父親我的曾祖的事。

曾祖除種地外,還兼做生意,譬如做雞蛋糕,譬如賣酒釀。為了做雞蛋糕,他買了一條簇新的有船篷的船——大概像魯迅筆下的烏篷船一類——雇幾個人搖船或叫賣。船上裝滿了白糖、面粉,在胡橋、新寺、法華、柘林等碼頭輪流著靠埠。他好客,朋友自然多,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從不視事。結(jié)果一年下來,幫工的吃得白白胖胖,他卻落下一屁股債。不過他人緣好,大度,大家叫他“土生哥”,每逢他喝酒,開始是他一個人,到后來成了一桌。那些熟人,都被他拉入伙了。他做生意么,最后自然他付酒賬。這樣,一年下來總是兩手空空。酒醒回家后心境自然不好,就拿孩子出氣。所以祖父說,在他小時候,正玩得開心的當(dāng)兒,一聽說阿爸回來了,就像老鼠遇見貓,唯恐躲不及。

記得我女兒小時候我們回老家,見我女兒凌韻總纏著我撒嬌時,祖父會忘情地感嘆,現(xiàn)在的孩子真開心,自己小時候哪敢對父親這樣。不打已經(jīng)是蠻好了。我聽了不免唏噓。

最有趣的是,祖父說有一年夏天,曾祖父賣完酒釀后——他已改行賣酒釀了,在胡橋鎮(zhèn)喝酒。因?yàn)槭峭砩希鞖庥謵灍幔跃谱朗菙[在街面上的。他與酒徒們一面喝酒一面拍打著蚊子談山海經(jīng),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東北方向火光沖天,他還帶著醉意說:那家人家遭了祝融了,火勢那么大,肯定燒個精光了。

他做生意不行,可預(yù)言倒準(zhǔn)確。不過那燒得精光的,不是人家卻是他自己的家。第二天上午,消息傳到他那里,他已酒醒。但是已不再健談,連酒釀?chuàng)右蔡舨粍恿耍鸵粋€人挑著,自己耷拉著腦袋跟在后面回家。那家里的瓦房與橫屋都成了廢墟。他也再無力氣打我爺爺兄弟了。從此,他在原來的地方建起了五間茅草房——也就是我后來所見到的,放著他和其他祖宗牌位的家堂的屋子。不久,他就死了,死了后就變成一塊木牌,也歸入這家堂里了。只是在清明或過年時下來一兩次。

祖父說的這些往事,曾祖與祖母的形象就活在我心里了。那墻上的照片也真奇怪,無論我從哪個角度看,總覺得他們在注視著我,無可遁逃。

入夜,那放著神主牌的家堂黑魆魆的。我有時跟祖父睡的,而祖父的床就在客堂的西北角,正對著家堂。鄉(xiāng)村有線廣播八點(diǎn)半結(jié)束后,客堂內(nèi)出奇的靜,偶或有祖父的咳嗽聲。此時,家堂內(nèi)傳出“哧——哧,哧——哧”的聲響,那聲響短促而脆,詭異得好像在黑夜里游蕩的精靈。祖父說,那是老鼠“剔篦子”。也就是在老鼠發(fā)現(xiàn)蛇的當(dāng)兒,用前肢與牙齒碰擊發(fā)出的聲音,以示警并示威。有時會延續(xù)大半夜,有時則傳來“吱——”的一聲老鼠慘烈的叫聲——蛇得手了。夜于是恢復(fù)了寂靜,只有它的精靈在游蕩,張揚(yáng)著恐懼。我無端地將這些神秘的聲音與那神主牌聯(lián)系起來,總覺得那是神靈們附著在蛇與老鼠身上的搏殺。此刻,不禁背上涼絲絲的。緊閉眼睛,不敢張望。祖父好像知道我害怕似的,會翻一個身,或者干咳幾下。

有時在大白天,一家人好端端地吃著飯。驀地從家堂上蕩下一只蟢子,不高不低,就在飯桌上空的眼前停住,再也不往下滑。于是母親說,你看,某某的忌日到了,那蟢子托信來了。于是口中念念有詞,朝那蟢子打躬作揖。說也怪,一不留神,這蟢子就不見了。

家堂邊的梁柱由于支撐點(diǎn)多,成了燕子做窩的好地方。每到暮春,許多燕子在門口飛進(jìn)飛出,在客堂的梁上繞來繞去,考察著,爭奪著理想的地盤。最后,會有三五對燕子選擇在家堂邊建窩。不久,小燕子出殼了,客堂內(nèi)漾著“喁喁”的稚嫩聲。那新生命生動的活力,陪伴著冥冥之中相對寂寞的亡靈。我也因之而少了許多恐懼、寂寞。

那大概是家堂與神主牌,在歷史的長河中的常態(tài)了——我想。而它的變遷以至于消亡,是經(jīng)歷了那場“文革”以后。在“破四舊”的口號聲里,家堂無疑是“四舊”。在“文革”的漩渦中,家家用領(lǐng)袖的像或標(biāo)語口號,將家堂糊住,算是革過命了。記得我家的家堂沒有完全糊住,只是在兩旁貼上“聽毛主席話,跟共產(chǎn)黨走”的條幅,橫批是:“將革命進(jìn)行到底”。

原本在清明、年節(jié)必需的祭祀也罷了。那些神祇再也不能享用晚輩的紙錢與香火了。雖然如此,這神靈的棲息地終究保不住。隨著“文革”的深入,家堂都被自覺或不自覺地拆了下來,神主牌都裝進(jìn)麻袋,集中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場上,澆上了煤油。在那木炭爆裂的呻吟中,靈魂經(jīng)歷了煎熬,連同紙船明燭一起,照天燒了。

那些墻上曾祖與祖母的照片,由于沒有了家堂,就像丟了魂似的,盯著我的目光也漸漸黯淡了,以至于氤氳模糊。也許覺得那也是“四舊”,父親把它們也摘了下來,輕輕抹去上面的煙塵,背過身靠在旮旯里。從此墻上空蕩蕩的,露出歲月侵蝕的斑駁,與歷史的空白。更也沒有祖先一直盯著我的目光了。

古人說: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現(xiàn)在倒好,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現(xiàn)在,到處在搞民俗收藏,或農(nóng)耕博物館之類,這里面不知有沒有家堂與神主牌。如果沒有,那是否可以補(bǔ)上。因?yàn)椋鼈兣c土地一樣,承載著農(nóng)民的根系、血脈。

2011年3月24日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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