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落地生根的地方
我的祖先不知從哪一代起,住到百尺涇邊上的。
讀了幾年書,識得幾個字,到了一定的年齡總想尋找祖先的根在哪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家祖上世代是農耕之家。如果是望族大戶,一定會有族譜家譜,而我家沒有,一如尋常百姓之家。家里最多有一個吊在東北角房梁上的家堂,放著紅漆斑駁的祖宗牌位。
據爺爺及村里老人說,我家在村里的歷史,要比吳家宅和葉家宅長。但那兩個家族人丁興旺,一長串,好幾十間門面,而我家自高祖輩起,家道陵替,不是岀牽他鄉,就是單傳無后。最終就剩我祖父兩兄弟一脈。我叔祖父早年入贅給胡家,也人脈火旺,他總共生了十個兒女,存活的就八個。而我祖父單傳,就我父親一脈。
我家的房屋,獨家野村地趴在百尺涇邊。破舊的五間茅屋,前面三間住人,后面兩間一半堆柴火,一半養著豬和羊。那時,吳家宅,葉家宅都是瓦房,地上鋪的都是方磚,我很羨慕。何時我家也變成敞亮的瓦房呢?
每逢下雨天,茅屋檐上的雨水像稀釋了的醬油湯,太陽出來了還滴答個沒完。寒冬臘月,凌噕從檐頭掛下來,有一尺來長。此時的我,多半是站在檐下,看門前官路上三三兩兩過往的行人。或者用竹爿、樹干攪拌階沿下的爛泥,挖細軟的紅蛐蟮。專注得不聞祖母幫她搖襪打下手的呼喚。
每年的春雨水來臨前,茅屋得鋪上一層新的稻草。否則,梅雨季就會滲水。蓋茅屋的稻草,是隔年秋收后預備下的。
稻草在場角堆成一個柴垛。雨雪來臨前,密密匝匝的麻雀在上面焦躁地覓殘存的秕谷。
晴天,人們出工后,村里很靜。短視的鼴鼠們探出腦袋,捕捉外面的信息。隨后,一個咬住一個的尾巴,繞著稻草垛魚貫著進出。鼴鼠實在短視得厲害,你趴在它們近旁,只要不出聲響,它們是斷無發現之理的。我常趴在地上觀察它們。鼴鼠的毛油黑發亮,尾巴也沒有家鼠長,身體遠不如家鼠峻拔,臃腫得近乎蠢笨。嘴跟鼻子卻出奇的粉嫩,常下意識地一歙一歙的。不知在嗅些什么。俗話說:鼴鼠叮尾巴——一串。那是形容某家的孩子多。不過鼴鼠確有叮尾巴的習性。它們是群居的,由于視力極差,所以只能以叮尾巴來保持不失散。我常常好奇地用樹枝截住最后一只鼴鼠,使它離群。而叮在最后的往往是小鼴鼠。結果是,那離群的小鼴鼠如無頭蒼蠅,到處亂碰一氣。那頭一愣一愣的,像一個剛會站立的娃兒。如果是領頭的鼴鼠粗心或以為有危險而不來尋找,那小鼴鼠就會“吱吱”地叫上一整天。直到它的父母將其攜走。
待到我家蓋茅屋而掀開稻草堆時,里面已育有許多小鼴鼠了。那些小鼴鼠實在小,還沒開眼,不會爬動。滿身肉嘟嘟、光溜溜的。窩被端掉了,它們的父母早已逃之夭夭。鼴鼠身上有股臭味,所以貓是不吃的。只有大公雞才將它們作為美餐,自己吃了,還要啄起來討好母雞們。
茅屋鋪完稻草后,得蓋一張稻草繩織的網。那得需要許多草繩。而搓繩的事,多半是由爺爺來做的。他生肺病,不能下地干活,就用搓繩來幫襯父母。白天父母都得下地,沒空搓繩。每每到夜晚,我一覺醒來,還見父母就著昏昏的燈火搓著。那時還沒有電燈,只有煤油燈。那搖曳的燈火,把父母的身影投射在煙熏火燎的墻壁上,恍恍惚惚的影又把我搖入了夢鄉。
用稻草蓋茅屋,都是由我的公公,也就是我爺爺的弟弟,帶著他的四五個兒子來完成的。我爺爺就一個弟弟,因為家里之前造火災,曾祖父母去世得早,他很小就入贅到胡家。他們兄弟倆感情很好,我爺爺常年多病,常賴公公照拂。
我公公身體很健壯,曾經是地下黨武裝的機槍手,打過游擊。后來不知怎么脫黨了。地方志上有他的名姓,他叫“胡進榮”。解放后,他在胡家橋鎮上殺豬為生,清早出門,下午回家還要種好多畝地,以養活他近十個兒女。但他不以為苦,只要晚上一斤土燒酒下肚,疲勞皆消。記得他冬天束著圍裙,戴著氈帽,活脫是一個老頭。其實那時,他也就四十來歲。只是在他去世后,我家客堂的墻上掛著他放大了的遺照。那時的公公戴著列寧帽,穿著中山裝,別著一支鋼筆,還露出一個懷表鏈。這也許是他最風光的時候留下的影像。
他雖以殺豬為生,可在胡家橋一帶,人們一說起“小娘舅”(這是社會上人對他的尊稱)沒有一個不認識的。這都出自他的仗義及敢作敢當。
在他四十六歲那年的一天晚上,睡下去后就再也沒能醒來。我那時九歲,我的小叔,公公的第十個兒子才六歲,尚未更事。入殮那天,他還爬到父親的停放在客堂里的棺材上玩。
我那天哭得很傷心,因為公公很喜歡他的侄孫,盡管他自己有許多兒孫。我爺爺更為失去他唯一的弟弟而無限悲傷。很長時間,爺爺一直對我的婆婆,他的弟媳很有些意見,總以為她沒照顧好自己的男人。其實,公公得的應該是腦溢血,當然跟他的過度勞作有關。婆婆也無能為力,能怪誰呢?
公公過世后,給我家蓋茅屋的事,由公公的兒子文慶伯父帶著他的幾個兄弟接過去完成。一直到八〇年我家翻建樓房。
我家獨家野村,一直到東首搬來了建國一家。原本在我家東首百米處有一個牧場。那是大隊養豬的所在。后面隔一條小河浜是葉家宅,再隔一條小河浜是吳家宅。前面的戚家宅與朱家宅在五百米外。印象深刻的是,我家左右及隔河對門,有許多墳墓。西首的墳墓最大,家族里過世的人都葬在那里。最醒目的是一個草包棺材,每到秋風蕭瑟的日子,棺材上的茅草被風吹起,露出紅紅的棺木,好像要奔跑似的。我很是害怕,即使放學路過那里,也要繞過去。父親告訴我,那里面是我的親奶奶,他的媽媽。
我知道掛在墻上的照片是我的親奶奶。我在家里玩耍時,不管在哪個角落,只要我抬起頭來,發現她總是在看著我。可我從未見過她。盡管父親常常說,我還是無法將奶奶跟那口棺材聯系起來。奶奶去世時才三十五歲,是被舟山過來的飛機扔炸彈炸傷后死的。父親那年只有十三歲。
每到清明季節,父親就用稻草包棺材,而且每次要拖著我去做他的幫手。不是遞稻草,就是拉繩子。完了還要燒紙錠磕頭。我害怕極了。可父親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神情凝重,好像怕驚動了睡在里面的母親似的。
現在想想,父親,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正是對母親依戀的時候卻失去了母愛。而他的父親,我的爺爺,解放前一直是地下黨,常年東躲西藏的不回家。初解放時,一直在外為新生的政權奔忙。根本無暇顧及他的兒女。
從此,這獨家野村的茅屋里,就我的十三歲的父親和比他大兩歲的姐姐——我的大姑媽。我的二姑媽,因為無力撫養,很小就送給了人家作童養媳。這少年失恃,情何以堪?幸虧得到鄉鄰們的照顧。我懂事后,大姑媽一直說起曾經關照他們姐弟的鄉鄰們。
此后,過了七年,我才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家東首的牧場里面,也有我家的墳地。那里雖窀穸錯列,但沒有草包棺材,都是些磚砌的墳圈和隆起的土堆。荒寂冷僻,雜草紛披。小時候,我們還爬上墳堆逮蟋蟀,拔茅針。逢清明或年節,我父親會去燒紙錠。那里葬著我的曾祖輩,還有我最小的姑媽。小姑媽夭折時才三虛歲,那時祖父因為被國民黨追捕躲在外面,小姑媽去世時也回不了家。后來聽照梅的母親葉家姆媽說:小妹妹很可憐,骨瘦如柴,整天坐在門口上一直喊冷喊餓。后來就死了,死了就草草地埋了。
那時我想,小姑媽為什么不埋葬在她媽媽的身邊呢?人家吳家的一個墳地上,她們也是母親與女兒,死了不就是一口大的草包棺材,邊上傍著一口小的棺材嗎?像孩子依偎著母親似的。而小姑媽卻一個人在荒墳野地里,那該有多么孤單啊!她才三歲呢!
若干年后,鄰村的陸家,為自己的兒子娶鬼親,小姑媽的稚嫩的骨殖被挖了過去。曾經埋她的地方,留下一個淺淺的坑。春天里,坑沿邊盡是茅草,還有薺菜、馬蘭頭、蒲公英。坑里滿是積水。油菜花開的日子,雨蛙在水坑里唱歌,里面游動著各色的蝌蚪。
我想,小姑媽被娶到陌生的人家,一定也逃不脫童養媳的命運。
寫到此,我不禁淚水漣漣。
我小姑媽若還活著,也該七十來歲了,也該兒孫滿堂了。現在的社會多好,吃穿無憂。她的兒孫,再也不會忍饑挨餓了。當年,她幼小的心靈,會憧憬過這樣的日子嗎?烙在她眼睛里的最后的世界是怎樣的呢?她可料想到,許多年以后,未曾謀面的親侄子,在一個寒冬的夜里,寫著懷念她的文字嗎?
除了我們家的二處祖墳外,遠近還有零星的墳墓。而最大的要數百尺涇與魚塘河交匯處,牧場斜對面的泥遮墳了。那是亂墳崗,那里沒有一口棺材,多的是饅頭似的土包。層層疊疊。那里的死者不是被土匪綁票暗殺的,就是叫花子、流浪者。所以,清明節從未見什么人在那里燒錠、焚香。
那里是一個死角,除了百尺涇和魚塘河里的船,沒人會經過那里。那里長著許多樹木。同樣是榖樹,皂莢,桑樹,櫸樹,長在泥遮墳上面,樣子就很特別。開出的花,顏色也怪怪的。同樣的喜鵲,杜鵑,麻雀,在那樹林里發出的鳴叫,聲音就帶著一股森森的寒意。
每到萬物肅殺的秋冬季節,土堆上狗尾草、茅草搖曳著白森森的穗子。羊角風常從那兒生成后,裹挾著枯草、泥塵一路扶搖而去。小時候坐父親搖的船去新寺賣豬、碾米,從那邊上經過,那里吹來的風常常使我打激靈。
不知道我那時常常做噩夢,夢見各色各樣的怪獸,是不是與周邊那么多墳墓有關。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些墳墓都鏟平深埋了。原本獨家野村的宅基上,早已搬來了建國家,吳家與王家。
五年前,村里的土地都被征用,村民都吃了鎮保。曾經深埋的祖先的骨殖,都運到鎮里規劃點集中。于是,家家忙著準備木盒、被褥、衣服、紙錠。但骨殖已不見了,不是找不到,就是它們早已融匯在生它們養它們的泥土里了。
我家五服以內的祖先都搬遷進了新的陰宅,門面上還用紅漆寫上名字。可就是沒有我小姑媽的名字,因為她已“出嫁”。其實即使不“出嫁”,也不會有她名字的,她那時實在太小了,還沒來得及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老人們只知道叫她小妹妹——我的小姑媽。
陰宅先搬遷了,接著該是陽宅了。百尺涇邊我的家終將搬遷到一個不知叫什么的地方。祖祖輩輩扎下的根從此將掘起了。我們的后人,從此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了。
2012年1月于枕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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