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會走動的樹
誰曾見過會走動的樹呢?
可爺爺曾指著屋后的老楝樹說:這是棵會走動的樹。
那時,我才半大的屁孩,見過鄉場上奔跑的雞鴨,磉子石上慢慢移動的蝸牛,綠原上緩過的白帆。也見過從樹上掉下來的枯葉,被風推搡著小步疾走,抑或又忙兜兜地折回來,像一個趕著下地的鄉下老太,回家取忘了的鐮刀、頭巾似的。可從未見過走動的樹。如果看到有一棵樹在走,其驚駭該怎樣呢?
爺爺說,他小時候,那棵老楝樹是站在塘坨靠田埂一側的,而現在卻到塘坨臨河的一邊了。這不是在走動又是什么呢?
爺爺小時候?那時我們在哪里?我將信將疑地抬頭仰望楝樹的樹冠:棉朵似肥厚的白云,從樹的一側侃侃地移過來,被密匝匝的枝葉遮住,一會兒又恓惶著從樹冠的另一端走出。那是樹在走嗎?可樹,依然站在老地方。
既然爺爺這么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夏夜里,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天宇,爺爺會嘆惋說:又有一個人老死了。結果,第二天就傳來隔壁隊里阿德父親的死訊。莫非那棵樹是趁著夜色偷偷地走動呢!就像我小時候在家待得無聊,想出門玩兒,可大人卻不許。于是就貼著墻壁慢慢向門口移動,趁大人稍不留神,一忽兒溜之大吉一般。
我一度曾特別留意楝樹走動的事,每天早晨專門去樹下撒尿,乃至那地方被太陽一烤,有一股臊味。可楝樹還是矗在老地方。
那是怎樣的一棵老樹呢?你想想,它是看著爺爺從一個撅著雞雞的頑童,變成一個冬天戴著氈帽,圍著作裙的老頭的。它的年齡該有多大?
那楝樹真是樹中的老頭了,不但一點也不挺拔,而且還顯得老態龍鐘。像它這么高大的樹,應該配一頂寬大而體面的華冠才是。可它的樹冠只剩下偏向臨水的一邊,像個歪頭胡似的梗著。樹冠也就半個牛車棚那么大。它的枝條也不像柳樹、女貞樹那么婀娜,而是僵硬地戳著,直直地站在那里,活像一個剃了板刷頭的倔老頭。
那楝樹自根部而上一人高處,有一道裂痕。爺爺說,那是當年東洋人的炸彈給扔的。那天,兩架貼著膏藥旗的飛機,大馬蜂似的“嗡嗡”打轉。東洋人估計華蓋般的樹冠下一定躲著人,便下了兩個彈。一顆掉在河中央,炸起的水柱,將小魚小蝦拋撒到兩岸;另一顆彈直沖樹冠而下,在削去靠岸一側的枝干后,貼著樹干往下刨出一道很深的槽。可那彈沒炸開,一直鉆入地下。楝樹下躲了許多村民,阿毛就此嚇傻了,整日瘋瘋癲癲的,沒活過二十歲。第二年,那楝樹不長新葉,人們以為它會死了的。可后來,楝樹的傷口處分泌出黏性的樹膠。傷口漸漸地彌合了,只是從未平復,宛若一條飛天蜈蚣。季風來臨時,胳膊般粗的枝條,冷不丁地被吹折下來,驚起在樹下淘沙的雞鴨。不知何年,枯瘦的枝條上又長出了稀疏的葉子,仲夏時開出暗紅色的細花,結出豌豆似的楝實。但那楝實來不及長足就啞了,從樹上掉下來,雞鴨都不食。
那也是爺爺說的,我都信。只是未見楝樹走路。我想,你就走一步讓我看看吧,哪怕很小很小的一步。難道你真的老得不能走動了嗎?
而當我到了會搓草繩,挽起繩圈,尺蠖般攀上樹冠的年齡時,楝樹早已結得楝實累累了。那楝實形似青橄欖而小,味苦澀。大人說,吃了楝實會成啞巴。隔壁隊的王啞子就是小時候吃了楝實,而整天嗷嗷著亂叫傻笑。菜花蠟黃的季節,專門追趕穿花衣裳的大姑娘。我們自然不敢吃,只是摘它作子彈,用彈弓彈射麻雀、黃脰鳥什么的。楝樹的枝條生脆,大人唯恐我們掉下來摔折手腳,就嚇唬說樹洞里有一條大青蛇,專吃小孩。上面倒是有一個洞的,但從未見過什么蛇。我們出于好奇,壯著膽,貼著洞口側耳傾聽。洞內傳來幽邃的喁喁聲。那是楝樹胸腔里的郁悶呢,還是發自大地深處的喧響?
我們習慣了坐在樹冠叢中,聽高處喜鵲雛鳥的呱啦,看河道里悠悠來往的船只:農夫不緊不慢地將河泥罱入艙內;穿戴得大紅大綠的船姑,將捕魚的網船搖得飛快;拖著送公糧船隊的機器船,吃力地“突突”著,溯流而上。那機器船駛過后的浪涌,舔舐得兩灘的蘆葦、茭柴愜意地沙沙作響,久久未盡。
有一年春夏,我沿著滅螺帶釣青蛙,冷不丁被什么絆了個踉蹌。一瞧,原來是楝樹的一截根莖,像翹著的二郎腿。我抬頭仰望,只見楝樹的傷口像瞇縫的老眼,枝條間發出喑啞的“咯咯”聲。它活脫一個老頑童似的。我疑心它是故意絆的。
再仔細尋覓,發現楝樹的幾只腳趾已蘸著了水面,像在試水溫。原本它離河灘還有兩三拃,可現在大半的根莖居然已站在淺灘里了。
懵然間,我又想起爺爺說的楝樹會走動的事。不過,它是何時走到水邊的呢?它為什么要去水邊呢?是納涼嗎?是口渴嗎?
也許它還是一顆種子的時候就懷揣一個夢想,要在河岸的陽面生長開花,那里即使冬天也陽光充足。結果當一只善解人意的白頭翁要成全它的心愿而拋下時,一陣風使生命的軌跡偏離了方向。從此,它在河岸的陰面落地生根。那是哪一年呢?它自己也說不清。只記得那條河正處在少女時代,她腰肢裊娜,眸子清純,遍身散發著艾蒿、蘆葦的體香。而眼下,那河床臃腫不堪,河水異常的渾濁。出現在它的視野里的,盡是些陌生而年輕的外來物種。它與那些年輕的物種缺乏共同語言,而與它年紀相仿的樹種卻寥寥無幾。
也許它想會會對岸老邁卻心儀已久的烏桕樹,坐到一起說說地嘮嘮天,回憶回憶那時的河,那時的天空。可它與烏桕一直保持幾乎永恒的距離。當年那顆啞彈砸中它時,它本該死去的。就是那個微不足道的心愿,才促使它活過來的嗎?也許根本就不是這些。它只是想到河邊照照自己的容顏。看看自己真的到老得沒人愿意跟它說話的境地了嗎?
它的身體也慢慢地向對岸傾斜著。水面上罩出一片稀松的影,像是一個耳背的老人,在專注著傾聽另一個老人說話。
也許是怕不小心會掉到河里,更是因為我們已過了爬樹、打彈弓的年齡。從此,再也不見誰尺蠖似的往樹上爬了。只見到了蠶豆登場的初夏,蟬扒開封土出來,順著樹干攀援,唱一個炎熱的季節。久而久之,楝樹干上生出苔蘚了。春來,爬山虎藤攀附上一層厚厚的鱗甲;秋去,一種叫“麻雀棺材”的藤蔓植物,在它的半腰結實吐絮。它真的越發顯得龍鐘邋遢了。
橫亙在它面前的那條命運的河,也漸漸地淤塞了。沒有農夫罱河泥,就再也不能承載過往的運糧船只,再也不能牽動一個個漁舟唱晚的黃昏了。
那時,我已相信:樹,是會走動的。只是走動得極其緩慢,緩慢得像小時候等過年一樣。到我想跟爺爺說,那棵楝樹果真會走動時,爺爺已去世了好多年,骨灰也早已埋在河的對岸了。
在一個臺風過后的早晨,村里人忽然發現,那棵楝樹已悄然倒下。那粗大的根系,像非洲塞倫蓋提草原上,早已絕跡的猛犸象的骨架。那主根系間,居然還夾著當年那顆銹蝕的啞彈。那些根系把彈體纏得死死的,扳也扳不開。但此時已幾乎沒有人能說出那顆啞彈的來歷了。
那楝樹倒下后,人們才發覺它的高大。高大得能夠橫架到河的另一邊,成一座獨木橋。借此,叫春的貓們踩著楝樹的軀干,走捷徑去幽會;黑魚在楝樹的陰影里消夏。不管梅雨怎么煽情似的撩撥,楝樹再也沒有力氣發芽了。
只是到夜晚,鳥兒在飛越這片天空時,會冷不丁地掉下來。老人說,那樹沒有死,它的魂還矗立在那里,鳥兒是撞上它了。而我想,那一定是本地的一些留鳥,習慣以為那樹還站在那里,于是憑空落腳,不意踩空掉落下來。就像上課時老師喊起立,有調皮鬼抽去你屁股下的凳子,致使你坐空一般。
村里人都說,那是方圓幾十里僅存的最后一棵老樹,如今它真的死了。可我覺得,它并沒有死。因為它拱起的脊背掙扎出一種想站起來的精神。軀干上面長出了許多蒼耳,披著網狀外衣的竹蓀,五顏六色的蓁蘑與香蕈。那是它夢想撐起的一個童話世界。它還活著,生命對于它,只是轉換了一種存在的形式而已。
那棵楝樹,用漫長的一生,就走了這么一段距離。就像波瀾壯闊的歷史,濃縮到歷史書上,也就短短的幾行一樣。
發表于2013年第10期《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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