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登高文[1]（玉斝澄醪）

【原文】

玉斝澄醪[2]，金盤繡糕，茱房[3]氣烈，菊蕊香豪。左右進而言曰：“維芳時之令月[4]，可藉野以登高。矧上林之伺幸[5]，而秋光之待褒[6]乎？”

【題解】

開寶四年（971），李煜派其母弟李從善朝貢。宋太祖封李從善為泰寧軍節度，兗、海、沂等州的觀察使，留之于京師，不讓其返國。與此同時，又不斷地命從善貽書后主，督促李煜入京朝見。李煜自然不敢，于是便寫信給宋太祖求從善歸國。并在重陽節眾人勸其登高時，寫下這篇《卻登高文》。重陽登高，兄弟相聚，自然其樂融融。然從善被扣，兄弟失群，登高徒增悲傷，這正如王維詩中所寫的“遍插茱萸少一人”。而李煜在這篇文章中，極力表達的是對過去奢靡生活的追悔之情。想來寫這篇文章時，縈繞在李煜心中的不僅有思念兄弟之情，更多的是對國事的憂戚，所謂“愴家艱之如毀”。只不過懼于當時的情勢，不敢言明而已。

【注釋】

[1]卻：拒絕，推辭。登高：指農歷九月初九日登高的風俗。南朝梁人吳均《續齊諧記·九日登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游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于此。”

[2]玉斝（jiǎ）：玉制的酒器。斝，古代青銅制貯酒器，有鋬（把手）、兩柱、三足、圓口，上有紋飾，供盛酒與溫酒用。盛行于殷代和西周初期。后借指酒杯、茶杯。澄醪（láo）：泛指清醇的美酒。醪，汁渣混合的酒，又稱濁酒，也稱醪糟。

[3]茱房：亦稱“茱萸房”“萸房”，茱萸花的子房，這里指代茱萸。西晉周處《風土記》：“九月九日，律中無射而數九，俗于此日以茱萸氣烈成熟，當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辟惡氣而御初寒。”

[4]芳時：花開時節，良辰。令月：吉月。

[5]矧（shěn）：況且。上林：即上林苑，古宮苑名。秦舊苑，漢初荒廢，至漢武帝時重新擴建。故址在今西安市西及周至、戶縣界。這里指代可供游獵的山林。伺幸：盼望君王駕臨。

[6]待褒：等待褒揚。

【譯文】

玉杯清酒，金盤繡糕，茱萸氣濃，菊花飄香。左右進言說：“良辰美景，正可野外登高。更何況山林正等待大王游獵，而秋光也正等待大王欣賞呢？”

【原文】

余告之曰：“昔時之壯也，意如馬，心如猱[1]，情槃樂恣[2]，歡賞忘勞。悁心志于金石[3]，泥花月于詩騷[4]。輕五陵之得侶[5]，陋三秦之選曹[6]。量珠聘伎[7]，紉彩維艘[8]。被墻宇以耗帛[9]，論邱山而委糟[10]。年年不負登臨節，歲歲何曾舍逸遨？小作花枝金剪菊，長裁羅被翠為袍。豈知萑葦[11]乎性，忘長夜之靡靡[12]；宴安[13]其毒，累大德于滔滔？”

【注釋】

[1]意如馬，心如猱（náo）：意謂心猿意馬，心思流蕩散亂，如猿馬之難以控制。猱，獸名，猿類，身體便捷，善攀緣。

[2]槃（pán）：同“盤”，快樂。恣：放縱。

[3]悁（juàn）心志于金石：謂用心于寫作。悁，耗費。金石，古代鐫刻文字、頌功紀事的鐘鼎碑碣之屬。這里泛指刻于金石之上的文字。

[4]泥（nì）：迷戀，使人流連。詩騷：《詩經》《離騷》的并稱。這里泛指詩歌。

[5]輕五陵之得侶：意謂以得知交遨游繁華之地為尋常之事。五陵，西漢五個皇帝陵墓所在地，亦即五縣：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均在渭水北岸，今陜西咸陽附近。漢元帝以前，每立陵墓，輒遷徙四方富豪及外戚于此居住，令供奉園陵，稱為陵縣。這里指代繁華的游樂場所。

[6]陋三秦之選曹：意謂視在京城地區做官為淺陋。三秦，秦亡以后，項羽三分關中，封秦降將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合稱三秦。因其地在長安一帶，故后泛指京城地區。選曹，官名，主銓選官吏事。

[7]量（liáng）珠聘伎：花費巨資聘買歌妓。量珠，唐代劉恂《嶺表錄異》卷上：“綠珠井，在白州雙角山下。昔梁氏之女有容貌，石季倫為交趾采訪使，以真珠三斛買之。”后因以“量珠”為買妾的代稱。

[8]紉彩維艘：意謂使用彩繩來栓系游船，炫耀其豪華。紉，搓，捻。維，系，拴縛。

[9]被墻宇以耗帛：意謂耗費絲帛裝飾房屋，這里在顯示奢侈。墻宇，指房屋。

[10]論邱山而委糟：意謂丟棄的酒糟堆積如山。這里在顯示縱情飲樂。委，丟棄。邱山，泛指山。

[11]萑（huán）葦：兩種蘆類植物。蒹長成后為萑，葭長成后為葦。蒹、葭都是價值低賤的水草，亦常用作謙詞。

[12]長夜之靡靡：商紂曾作靡靡之樂，長夜之飲。后用以指放縱亡國的歷史教訓。

[13]宴安：指逸樂。

【譯文】

我告訴他們說：“我年輕時候，心猿意馬，縱情歡樂，游賞忘疲。寫心中感想于文章，賦風花雪月于詩篇。視五陵結伴遨游為尋常，三秦做官為淺陋之事。量珠買妓，彩繩拉船，耗費絲帛裝飾房屋，丟棄酒糟堆積如山。年年參加登臨節，歲歲不舍逸樂游。輕剪金菊頭上戴，翠羅長裁作青袍。豈知人性如萑葦一樣卑賤，忘記了放縱亡國的歷史教訓；逸樂如同毒藥，使德行修養付諸東流？”

【原文】

“今予之齒[1]老矣，心凄焉而忉忉[2]，愴家艱之如毀[3]，縈離緒之郁陶。陟彼岡矣企予足[4]，望復關兮睇予目[5]。原有鸰[6]兮相從飛，嗟予季[7]兮不來歸。空蒼蒼兮風凄凄，心躑躅兮淚漣洏[8]。無一歡之可作，有萬緒以纏悲。於戲噫嘻[9]！爾之告我，曾非所宜。”

【注釋】

[1]齒：這里指人的年齡。

[2]忉忉（dāo dāo）：憂思貌。

[3]家艱：指父母的喪事。這里指李煜父親李璟的喪事。毀：因居喪過于哀痛而損害健康。

[4]陟彼岡矣企予足：意謂登上山岡踮起腳盼望兄弟歸來。《詩經·魏風·陟岵》：“陟彼岡兮，瞻望兄兮。”

[5]望復關兮睇（dì）予目：意謂縱目遠望兄弟所在的地方。語出《詩經·豳風·氓》：“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復關即重關的意思，在近郊設重門以防異常。此借為指心中關切的兄弟所在。睇目，縱目。睇，視，望。

[6]鸰（líng）：即鶺鸰，一種鳥。《詩經·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后以“鶺鸰”比喻兄弟，以“鶺鸰在原”比喻兄弟友愛之情。

[7]季：兄弟姊妹排行最小的，后泛指兄弟姐妹中幼小的，這里指鄧王。

[8]漣洏（ér）：亦作“漣而”，淚流貌。

[9]於戲（wū hū）：嘆詞。於，嘆詞。戲，同“呼”。噫嘻：嘆詞，表示慨嘆。

【譯文】

“現在我年歲已老，內心凄涼，為父親去世而哀傷，為兄弟離別而憂愁。登上山岡踮起腳尖，縱目遠望尋找手足。鶺鸰在原相從而飛，可是我的兄弟還沒有歸來。天蒼蒼風凄凄，心中難受淚流滿面。無一絲歡樂可作，有萬縷悲絲纏上心頭。唉！唉！你們要我做的，實在不合適。”

【賞析】

開寶四年（971），李煜派七弟從善如宋朝貢，去唐號，稱江南國主，改印文為“江南國印”，完全成為宋朝的藩國。宋太祖“拜從善泰寧軍節度，兗海沂等州觀察使，留京師，賜甲第汴陽坊，因命從善貽書后主，督之入覲。后主不從，復手疏求從善歸國。宋太祖以疏示從善，加恩慰撫……而后主愈悲，每憑高北望，泣下沾襟，由是歲時游燕多罷不講，嘗制《卻登高文》以見意。”

這篇文字中，李煜以主客問答的形式，表述了自己手足不得相見的悲傷之情，以及對年輕時候兄弟們奢侈享樂生活的懷念：“量珠聘伎，紉彩維艘。被墻宇以耗帛，論邱山而委糟。”如今的手足分離，和當年這種不思振作的生活恐怕不無關系吧。“原有鸰兮相從飛，嗟予季兮不來歸。空蒼蒼兮風凄凄，心躑躅兮淚漣洏。無一歡之可作，有萬緒以纏悲”可謂名句。

就在當年的三月，李煜繼續派自己的弟弟從謙如宋進貢珍寶器用金帛、并買宴錢，數量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