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酒色山河文章
你不可能永遠尿那么老高
我過情人節的個人史可以清晰地分成三個階段。
上大學之前,讀過《燈草和尚》、影印版的三言二拍,心靈已經不純潔了,但是身體還算純潔,除了自摸之外童貞硬硬的還在,根據中醫理論,我的晨尿還勉強能算中藥,沒有男女接觸,沒過過情人節。
不是對男女之事沒有興趣,而是很有興趣。首先,當時稱得上愛好的東西很少。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中國,基本還是變種的理想國,人都窮,有錢也沒什么地方花,都是好人,有壞心眼也沒什么地方使。沒有電子游戲,沒有網吧,沒有大賣場,沒有健身房,沒有書城,沒有迪廳,沒有水煮魚,沒有各種以洗滌身體為名義的準色情場所。毛筆字基本沒人練了,太極拳基本沒人會了,組裝個礦石收音機或者鬧鐘基本都在小學和初中玩膩了,小伙子們的愛好趨同于本能:打架,抽煙,男女。其次,這類本能性的興趣愛好通常都非常簡單。比如打架,最好是有家伙,一寸長一寸強。其次是打不過就跑,先保命再保臉面。再其次是被悶在角兒里一定要護住頭,腿斷了好接,頭壞了不好修理。這些,不是傻子都懂。比如抽煙,越貴的煙越好抽,不要在學校周圍的樓洞兒里抽,不要在廁所抽,不要煙盒藏在褲兜里,否則很容易被老師發現。這些,傻子都懂。只有男女,挺挺的在心頭立著,仔細學了《生理衛生》,還是不懂。為什么只有她是香的,而其他女的都和男的差不多?為什么她隨便笑了笑,風就從我的腳底板下吹起來了,而其他女的還和草木魚蟲一樣一動不動?鉆被窩之前,偶爾,看看自己的身體,瘦瘦長長,冰冰涼涼,空空蕩蕩,恍惚間陌生,仿佛看著五米之外的一匹馬,我天天騎著它,但是不知道它的脾氣秉性,不知道它要干嗎。偶爾,我想,長大的一個巨大動力就是長大之后,抽煙合法了,男女合法了,除夕不流著鼻涕放閃光雷了,過完春節沒幾天,就可以挑個姑娘過情人節了。
在討老婆之前,我上了長達十年的大學。青春期被人為地過度延長,東單、王府井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越穿越洋氣,食堂里的青菜總是以白菜為主,肉總不夠吃,我差點兒成了詩人。當時我以為,寫詩仿佛點穴和騎自行車,會了之后一點都不難,一輩子忘不掉。比如,我的一個師姐,她弟弟除了掙錢,什么都喜歡做,尤其熱愛藝術,用各種辦法花他姐本來就很少的生活費。情人節的時候,他給他姐姐一張卡,上面一句詩:“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選自海子詩《日記》)我這個師姐說,為了這句詩,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說,雖然我騙了一輩子人,今夜,我只對你講實話。雖然所有人都夸獎你的美麗,但是你在我眼里的美麗,是其他所有人從來沒見過的。我說,這種套路你都吃啊,傻啊?
這十年里,我按照《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大致翻了翻我們的國粹,有自己觀點的,不以抄襲為主的,對漢語有貢獻的,總之,寫得不像《管錐編》的,加起來不過百種。這十年里,學大體解剖的時候分給我的是半扇女尸,三年困難時期,餓死在某大城市街頭的,沒病沒災,非常干凈。從骨骼開始到神經系統,都扒開來看了。從大體解剖到組織學到生理生化,也都學了,考試也都及格了。這十年里,人的各種毛病都見識了一下,從病毒感染到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自身免疫疾病。學泌尿系統的時候,長得像大媽的男教授把他收集的卵袋模型在教室前掛了一排,后來他得了腦癌,四個月之后就死了。媽媽的,過了這十年,男女之事還是沒明白。
這十年大學由于生活過分規律,時間仿佛不是線性的。回想起來,經常前后錯亂,上下顛倒,仿佛一個四維的迷宮。每次回憶,情人節是個挺好的線索,如果記得某年的情人節是和誰過的,情人節前后的雜事就慢慢泛起,像池塘里,魚群吐出的水泡一樣,帶著淡淡的腥味兒。
那時候,我一般不買巧克力,國產的太難吃,進口的太貴,一盒基本是我一星期的生活費。我一般不買花,情人節那天,一枝玫瑰花比一個豬蹄都貴,一打兒玫瑰花夠買一只金華火腿了。只有兩次買了花。第一次,想用染料把玫瑰染成藍色的,舉著在情人節那天的街上行走,和周圍的紅玫瑰比起來,仿佛傻逼中的邪逼。結果沒成,手被染藍了,半個月才褪色。第二次是給初戀,從第一次見她算起,忍了丫好多年了。當時我有預感,看她隱隱中斗志昂揚的樣子,那年的情人節應該是最后一個和她過的情人節了。我和她約了一個點兒,買了枝玫瑰去她家接她吃飯。玫瑰據說是進口的,刺又大又硬,我挑了一段沒刺的地方舉著,在她家對面的一個樓洞里等她。天氣非常冷,我套了兩雙襪子,還是覺得慢慢失去了對腳趾頭的感覺。吹出的氣都是白色的,在半空凝結成細碎的冰碴兒,落到腳面上。樓洞口左前方有個老大媽一邊看著一臺公用電話一邊賣報紙,左手厚棉手套,右手薄毛線手套,左手給人拿報紙,右手點錢。我初戀從她樓洞里跑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看去又黑又小,在一瞬間,在我吐出的一口白氣之間,來到我腳面。我初戀包裹得很嚴,狗熊一樣,粽子一樣,餃子一樣。頭發剛洗,人造檸檬味的,半濕著,顯得特別黑,遠離她臉蛋兒的發梢上凍出來一粒粒的冰碴兒,在路燈下一閃一閃的。“怎么頭發沒干就跑出來了?”我問。“怕你凍死。”她說。她看見玫瑰花的時候,忍不住地樂,看見傻子的那種樂。“怎么不寫詩充數了?”她問。“詩人下場太慘了。顧城瘋了,海子臥軌了,駱一禾大面積腦出血死了。”我說。抱她的時候,覺得人造檸檬味兒真好聞,她發梢上的冰碴兒夾在兩張臉之間,很快融化了。我摸不到她的骨頭,我看不見她的眼睛,我感覺她的身體向我傾斜,我看見她背在后面的右手上,沒戴手套,攥著那一枝進口的玫瑰花,花的大頭朝下。
后來,她告訴我,她在那個情人節之后多年,第一次結婚,結婚之前一直保持童貞。“留它干嗎啊,又不是紅酒?”我說。“你說我是不是有病啊?”她問。“我是學內科的,外科不懂。”我說。
有了老婆之后,情人節變得非常曖昧。按照定義,這個節不能和老婆過。按照人性,這個節也不能和老婆過。設定節日的基本目的就是為了和日常生活區別開。學動物學的時候,看過一個錄像,外國的,不是趙老師配音,一種轉角羚羊,一年只在一天里性交,一天里性交十二次,每次都盡可能和不同的雌性。在那一天里,如果已經干過它的雌性轉角羚羊再湊過來,它就使盡力氣踢走她。按照社會道德,這個節也不能和非老婆過,否則容易吵架,不和諧。不是沒有來自非老婆的感動。胯下的唐僧胖胖的還在,極其罕見地還能遇見白骨精,穿著小雞黃的毛衣,笑的時候鼻子上的皮肉層層皺起。貪嗔癡,戒定慧,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唐僧最后說的是“你不會不知道我是個壞人吧?盡管那壞人決定這輩子,且放你一生”。(選自葉三詩《壞人十四行》)
總之,像所有的事情一樣,像所有的時代一樣,像所有的人類一樣,你尿得老高的時候,你沒有容器,你有容器的時候,你已經尿不了老高了。摸著今天,將就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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