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fēng)·其八
李 白
咸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
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
日暮醉酒歸,白馬驕且馳。
意氣人所仰,冶游方及時。
子云不曉事,晚獻長楊辭。
賦達身已老,草玄鬢若絲。
投閣良可嘆,但為此輩嗤。
天祿閣日影斑駁。卷帙浩繁的經(jīng)史子集累聚起宮廷的文化格局,也逼仄著御用文人的心境。揚雄白發(fā)蒼蒼,用干澀的目光校對著枯燥的稿箋。文字中也隱匿著陰謀。身為校書郎,揚雄不能悟透殺機。當(dāng)以“符命”篡位的王莽一改往日的恭順謙和,于剛剛坐穩(wěn)的龍座上扔下他誅殺獻符者的第一道詔書,禍患就殃及了這位歷仕成、哀、平帝三朝的老學(xué)究,揚雄別無去路,只能縱身投閣。
揚雄和司馬相如實在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他們精于文辭,都是漢賦的大師;滋養(yǎng)他們文化人格的所在,都是靈秀的巴山蜀水;甚至連二人的生理缺陷也驚人的一致:他們都患有較嚴(yán)重的口吃,“不能劇談”,因而都“默而好深沉之思”。少年時代,揚雄就博覽群書,才華橫溢,也許是年輕氣盛,他對投江而死的屈原頗不以為然,他樂觀地認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漢書·揚雄傳》)為了進一步闡釋其觀點,揚雄還調(diào)動他敏銳的才思,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反離騷》。“惟天軌之不辟兮,何純潔而離傷?”他為屈原掬一把同情淚,又充滿信心地憧憬著自己的前程,他相信,“天軌”會為他而開。
于是便有了辭情華麗、鋪陳熱烈的《羽獵賦》《長楊賦》。揚雄不惜殫精竭慮,把帝王畋獵的盛況和漢朝國力的強大用靡麗的句式、優(yōu)美的辭藻渲染得淋漓盡致,同時在華章大賦之下,又暗含著委婉的諷諫和深深的憂患。最終,揚雄得到了漢成帝的賞識,但賞識的只是他的辭賦本身,對于內(nèi)中的諷諫之語成帝卻不屑一顧,確切地說是不愿一顧。而這時的揚雄,則被套上了御用文人的桎梏,他只能歌功頌德,只能偽飾逢迎。御用文人沒有獨立的人格,皇帝的笑容便是一篇辭賦的中心。面對逐漸喪失的語言自由,揚雄再次想到屈原,但這時已缺少了少年的狂放,多了行路維艱的沉重。“惟天軌之不辟兮,何純潔而離傷?”揚雄開始呵斥漢賦,詛咒漢賦,斥之為“壯夫不為”的“雕蟲篆刻”。但他沒有像心如死灰的屈原那樣自溺于水,《反離騷》挑起的微光還在照耀著他,他轉(zhuǎn)向了玄學(xué),轉(zhuǎn)向了以玄為宇宙精神本原的唯心主義命題。揚雄逃避心靈的方式很獨特,他把所有的才思都融進了《太玄經(jīng)》,凍結(jié)在了天祿閣。
相形之下,游蕩于市井中高聲叫賣的采珠人的命運,卻比在文字中爬梳思想的文人的命運要好得多。漢武帝的姑母館陶公主,在寡居的饑渴中招進了一個英俊倜儻的面首,他叫董偃,沒有讀過多少書,更談不上吟詩作賦,一度以賣珠為業(yè),但他卻憑借一張姣好的面容而官運亨通。老年喪夫的館陶公主對這位乖巧的俊男寵愛有加,昵稱其為董君,讓其“出則執(zhí)轡,入則侍內(nèi)”(《漢書·東方朔傳》);賞其黃金百斤,布帛千匹。《三輔黃圖》載,董偃“常臥延清室,以畫石為床,文如綿紫、琉璃,以紫玉為盤,文如屈龍,皆用雜寶飾之”。僅僅一張床榻就被布置得如此堂皇奢靡,更何言其他?皓首窮經(jīng)而家資拮據(jù)的揚雄比起這位因色相而發(fā)跡的賣珠人,只能徒增感傷。
史載,跳樓投閣的揚雄并沒有死,而是因病免除了一場殺身之禍,此后,他又抖縮起枯腕,繼續(xù)寫起他的《太玄經(jīng)》,而且神情之專注,更甚于從前。當(dāng)時的老臣劉歆曾勸之道;“空自苦!今學(xué)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揚雄慘然一笑,沒有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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