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潭唱和詩序
【原文】
從事有示愈以《荊潭酬唱詩》者①,愈既受以卒業,因仰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②,而愁思之聲要妙③;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④;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⑤,非性能好之,則不暇以為。
今仆射裴公⑥,開鎮蠻荊,統郡惟九⑦;常侍楊公⑧,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⑨。德刑之政并勤,爵祿之報兩崇⑩。乃能存志乎《詩》《書》,寓辭乎詠歌?,往復循環,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鏤文字?,與韋布里閭憔悴專一之士較其毫厘分寸?,鏗鏘發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謂材全而能鉅者也?!兩府之從事與部屬之吏屬而和之,茍在編者?,咸可觀也?。宜乎施之樂章,紀諸冊書。”從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書以為《荊潭酬唱詩序》。
【注釋】
①從事:州郡長官招募的隨從官員,幕僚。
②音:古代詩歌都能按曲歌唱,所以詩歌也可稱“音”。淡薄:淺薄,不濃厚。
③要妙:亦作“要眇”。形容精深微妙的樣子。
④羈(jī)旅:指客居異鄉的人。草野:指代山林隱士。
⑤氣滿志得:指志愿實現,心滿意足。
⑥仆射(pú yè):唐宋兩代朝中設左右仆射,輔佐天子決議國政,相當于宰相職位。裴公:裴均,又作裴鈞、裴筠,字君齊,河東郡人,唐德宗貞元年間,出任荊南節度使。
⑦蠻荊:荊州居住少數民族,經濟文化落后,所以冠以“蠻”字。
⑧常侍:官名,又稱散騎常侍。主要侍從天子,掌管文書、詔令。
⑨壤(rǎng)地:土地。
⑩德刑之政:古代統治者常以德政與威刑作為治民手段。
?乃能:才能這樣。詠歌:指作詩,因為古代詩歌既可吟誦,又能歌唱。
?往復循環:指雙方互相酬唱往來。有唱斯和:有唱就有和。
?搜奇抉(jué)怪:搜索新奇,挑選怪異。這里形容刻意雕鏤詩文。雕鏤(lòu):雕刻。文中指在文辭華麗上下功夫。
?韋布:布衣皮帶,借指生活貧寒。里閭(lǘ):本指里巷的門,文中是指里巷,平民所居。較其毫厘分寸:形容仔細比較文章高下。
?鏗鏘(kēng qiāng):形容聲音響亮,節奏分明,同時用來形容詩詞文曲聲調響亮,節奏明快。幽眇(miǎo):亦作“幽渺”,精深微妙之意。
?信:的確,誠然。鉅(jù):同“巨”,大。
?茍:暫且;假設,如果。在編者:收錄在這本詩歌集里。
?咸:都,全。可觀:值得一看。
【譯文】
裴公的隨從官員當中,有個人拿著《荊潭酬唱詩》讓我來看,我接過來后全部誦讀一遍,就仰起頭說:“那和諧太平年代的歌曲音調平淡淺薄,而憂愁傷感的歌聲往往更精深微妙;歡樂愉快的文辭難以寫得工整精巧,而表達窮困痛苦的言辭更容易寫好。因此,文學創作,常常出自于漂泊異鄉、隱居山林的人士之手;至于那些王公顯貴,官高祿厚,意氣風發而心滿意足的人,如果不是本性天生就擅長而又愛好作詩,就沒有閑暇時間做這些事了。
如今裴公任荊南節度使,開辟鎮守荒蠻的荊州地區,統轄九郡;官拜常侍的楊公,統領湖南一帶,土地方圓兩千里。他們二人善于推行德政、執行刑罰都很勤勉,所得爵位俸祿也都極高。所以才能留心研究《詩》《書》這樣最高境界的文學藝術,并且寫作很下功夫,能把文才運用在吟詩作賦上,如此往來不絕,有唱就有和,善于搜尋新奇的字,挑選怪異之詞,精心雕琢文字,完全可與穿布衣束皮帶、住在里巷、生活困苦、專心寫作的貧士一較高下。他們兩位所寫的詩篇,音調鏗鏘,猶如金石之聲,其深刻精彩,足以感動鬼神,真是人們所說的才能全面,而且能力高超的詩人啊!兩位幕府的隨從官員,以及下屬官吏,也都跟著他們的長官寫了和詩,如果全部收錄在這本詩集里,都是值得一看的。這些詩篇適合譜上樂曲,然后按照順序抄成書冊。”這位隨從官員說:“您的話說得很對啊。”回去便稟告裴公,然后讓我寫下來作為《荊潭唱和詩序》。
【賞析】
荊南節度使裴均和擔任湖南觀察使的楊憑,兩人都喜歡詩辭歌賦,所以在任職期間,常有詩歌唱和,后來連同他們從事、部屬的和詩都收集在一起,名為《荊潭酬唱詩》。他們雖然官運亨通,政治地位遠在韓愈之上,但在詩壇上卻無多大名氣,為了全面提升自己的名氣,于是就請韓愈為他們的詩集作序。
文章首句“從事有示愈以《荊潭酬唱詩》者”,表明了這是一篇應邀之作,并非是主動邀寵獻媚之作。文中作者通過強烈的對比,表達了深切的感受,使所發出的感慨不露聲色地成為全文的主體。這也是韓愈作文的精妙之處,他精心設計一段段富有雙關語性質的言辭,既讓請他寫序之人看不出語言所暗含意義的端倪,又讓其他人能讀懂他所給出的有關詩歌寫作方面的論點。諸如,“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就是關于寫作方面一個很重要的觀點;而“文章之作,恒發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就是一段很有藝術特點的“雙關語”潛臺詞。作為“裴公,開鎮蠻荊,統郡惟九;常侍楊公,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如此位高權重的皇帝寵臣,為其寫一篇小小序文或許就是埋下了一個引爆的禍根,所以韓愈此刻在懾于權勢、礙于情面的情況下違心地說了些恭維之詞,而得到贊美的詩集主人,或許正陶醉其中,而聰明的讀者一定會一目了然的。寫詩作文是不是應該注意規避刻意地去“搜奇抉怪,雕鏤文字”等一系列理論,皆由讀者自己去品味。
縱觀全文,我們不能不承認,這篇應酬式的序文,是在間接而含蓄的評價之中,趁機闡明了自己的文學主張,也正因為作者巧妙而深刻地揭示了文學創作的重要規律,而使這篇序文傳誦不衰,永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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