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偓《香奩集》中詠寒食、秋千的絕句

韓偓（字致堯，一作致光，小字冬郎，號玉山樵人，842—約923）的《香奩集》中，有一首耐人尋味的題作《寒食夜》的七絕：

惻惻輕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

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煙雨中。

這首詩描繪的是一個春色濃艷而又意象凄迷的細雨尖風之夜。乍看，似通篇詩只寫景物，卻令人感到景中見意，篇內有人。盡管詩寫得極盡含蓄之能事，而如果細加玩繹，它的字里行間不僅浮現著留連悵惘之情，還似隱藏著溫馨纏綿之事。它的第三句“夜深斜搭秋千索”，是一個點破詩題、透露全詩消息的關鍵句。一些詩話談到七絕的章法時，認為應當以第三句為主。王楷蘇的《騷壇八略》指出：“七絕全要在第三句著力。”施補華的《峴傭說詩》也說：“七絕用意，宜在第三句。”這首詩的“著力”和“用意”之處，看來正在第三句。詩的前兩句是為這一句布景設色的；詩的結句則只是這一句的延伸，從而加深意境，宕出遠神，把詩情推向煙雨朦朧的樓閣之中。

且先就詩的題目《寒食夜》看，這第三句中的“夜深”明點夜，而“秋千”則暗點寒食。《佩文韻府》引《古今藝術圖》云：“北方寒食為秋千戲，以習輕屖。后乃以彩繩懸木立架，士女坐其上推引之。”《太平御覽》、《事物紀原》、《荊楚歲時記》等書也有相似的引載。又據《開元天寶遺事》記述，天寶年間，“宮中至寒食節，競豎秋千，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這句詩就以秋千這一應景之物點出寒食這個節日。

但從詩情探索，詩人之寫到秋千，決不僅僅為了點題，想必是在周圍景物中，惟獨秋千對他最有吸引力，最能寓托他的情意。可是，寫詩之時，明明已是“夜深”，又在“煙雨”之中，當然不會有人在“為秋千戲”，如詩句所說，只有秋千索空懸在那里罷了。那么，詩人為什么對空懸在那里的秋千索有特殊的感情，并選定它作為主要的描寫對象呢？《香奩集》中還收有《效崔國輔體四首》；四首的第一首是：

澹月照中庭，海棠花自落。

獨立俯閑階，風動秋千索。

詩人在月夜獨立時，其心目所注，偏偏又是秋千索。這里，不禁令人聯想到吳文英的兩句詞：“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風入松》）看來，詩人一再把注意力集中在秋千索上，一再把它寫入詩篇，可能也因它曾為纖手所握，見到秋千索而想起日間作秋千戲的場面和打秋千的人。

描寫一位姑娘打秋千并且還提到她的纖手的作品，有《詞林萬選》等書中署名李清照所作的《點絳唇》詞：“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詞的作者，未必是李清照，而它倒是脫胎于《香奩集》中另一首題為《偶見》的詩。詩如下：

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

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

這首詩說明了問題。既然詩人在日間目睹如此動人的打秋千場面和如此可愛的打秋千之人，那就無怪他在夜間對秋千索會如此一往情深了。詩人還寫有一首也是在寒食之夜回想日間情景的題為《想得》詩如下：

兩重門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

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

這比《寒食夜》寫得具體多了。而把它與《偶見》詩和《寒食夜》的“夜深斜搭秋千索”句串連起來，就可以知道，詩人之所以要寫秋千索，正是念念難忘那位始而“嬌羞不肯上秋千”，繼而“秋千打困解羅裙”，終而“見客入來和笑走”的“那人”。

韓偓的《香奩集》總共只收詩一百首，其中寫到秋千、寒食的詩竟有十首之多。另外還有四五首從詩題和內容看又與這十首中的部分詩有關。下面再舉一首題為《寒食夜有寄》的詩：

風流大抵是倀倀，一度相思一斷腸。

云薄月昏寒食夜，隔簾微雨杏花香。

詩也寫于寒食之夜，詩中也寫到“杏花”和“雨”，很可能與《寒食夜》是同時寫的，而所“寄”之人，看來也可能是那位打秋千之人。《香奩集》中還有一首《閨怨》詩，是遙念此人過了寒食之后的寂寞心情而代她立言的：

時光潛去暗凄涼，懶對菱花暈曉妝。

初坼秋千人寂寞，后園青草任他長。

從“初坼秋千”句，可見寫詩的時間似在寒食節后。詩的內容雖然是從對方落想，其實表達的還是詩人的一片相思之情。

《寒食夜》，一作《夜深》，而《香奩集》中另有一首詩題作《夜深》，又作《寒食夜》：

清江碧草兩悠悠，各自風流一種愁。

正是落花寒食夜，夜深無伴倚南樓。

詩中所憶念的人和事，應當也與前幾首詩相同。但從詩的內容看，不是寫于日間曾見“那人”作秋千戲、夜深不免對秋千索寄以遐想的那一個煙雨朦朧的“寒食夜”，而是在已與“那人”兩地分離后的另一個“落花寒食夜”。

把他們分離的事講得十分清楚的是《香奩集》中一首題為《寒食日重游李氏園亭有懷》的七律：“往年曾在彎橋上，見倚朱闌詠柳綿。今日獨來香徑里，更無人跡有苔錢。傷心闊別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他鄉遇佳節，亦應懷抱暗凄然。”詩題稱“寒食日重游”，詩中又稱曾在曲橋上見對方倚闌詠詩，可見這“李氏園亭”是他們的舊游之地。而上面《寒食夜》、《偶見》、《想得》、《寒食夜有寄》諸詩所描畫的兩重門里、樓閣朦朧、微雨杏花之境，很可能就是這座園子的景色；所懷念的嬌羞垂手、秋千打困、笑搓梅子之事，也很可能都發生在這座園子之內。此人還是一位能賦詩的才女，后來卻遠去三千里外的他鄉，寫這首《有懷》詩時已經闊別了四五年之久。詩的尾聯則表明他們之間已經由相見而相識相愛，終于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詩人才推知對方在他鄉也會因想到過去的寒食之游而暗中感到凄然。詩人后來還寫了一首題為《夕陽》的詩：

花前灑淚臨寒食，醉里回頭問夕陽。

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墻。

詩寫得低徊繾綣，感慨無窮。盡管相思人老，每臨寒食，依然不禁灑淚花前，真如《詩經·小雅·隰桑》所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把《香奩集》中這些與寒食、秋千有關的詩試加排比，似可勾勒出詩篇的本事及其悲歡離合的大致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