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去
一 卡車追逐
文化工作委員會被國民黨勒令解散后,鄉下還留下了一批朋友,想下鄉去看看他們。
還是初夏,前兩天的太陽突然熾烈了起來,室內的氣溫竟高過了九十度。
大家都在發愁,十九號準備下鄉的卡車是沒有篷的,在剛烈的陽光里曬兩個鐘頭下賴家橋,恐怕誰都要曬成干魚了。
十八號的半夜過后,閃擊了一番雷電,微微灑起了雨來。風大,把開著的窗門吹打得震響,我被驚醒了。又在作別種擔心,沒有篷的卡車,不會淋成水老鼠么?
好在雨沒有灑好一會也就住了,十九日的清早顯示出是一個不晴不雨的陰涼天。
——“究竟我們都是幾員福將呀,天都看承啊!”我同立群走上了市民醫院的門口的時候,向著已經上了車的幾位朋友們,有意幽默地這樣說。
車上的朋友是翰笙、乃超、海觀、湘樓和其他。
兩位司機同志要我坐司機臺,我讓立群坐立群也不坐,我們便一同爬上了車廂。
——“太太愿與士卒同甘苦啦。”有人向立群調侃,顏面的動作擔負了解釋的任務,表明所謂“士卒”主要指的是我。
在車的前頭不很遠忽然發現鄧初老坐在中英科學合作館的轎形小卡車里面,他坐在車后的中門旁邊靠右手的末位,側面正當窗口,所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初老,你們往那里去呀?”
——“往北碚。你們呢?”
——“回賴家橋。”
——“好啦,我們能同一段路。”
——“你們那邊還有空位子嗎?好不讓郭老嵌上去?”翰笙的這句話沒有被初老聽得清楚。
——“好啦,不要麻煩人家。”我連忙制止著了。
我們的卡車先開。立在敞車上招搖過市,想起了上海戰役時赴前線救護的情形。車開到李子壩附近的時候,初老他們的車子把我們超過了。彼此嘩叫了一下。
有一段路我們的車子緊跟著追,有點像電影里面的偵探場面,我把右手比成手槍形,不斷地向初老放射。富態的初老始終笑容滿面地向著我們。
本來已經是落后的,車子在化龍橋停了一下,跑在前頭的初老,永遠跑上前頭,看不見了。
二 林園訪友
過了山洞,在林園前面不遠,我們把車子停了下來,準備去訪問李俠公。
俠公同翰笙一樣是文委會的副主任委員,他在三月初回貴州奔母喪,最近才回重慶,回來時文委會早被解散了。面臨著公路的一棟有樓的民房,俠公的家在那靠左的一部分。樓上樓下一共只有三間。他前年擔任過陸大的政治部主任,為了和學校相近,賃居在這兒。主任解職之后,這層便宜雖然失掉了,但為遷移的困難,仍舊沒有動。
向左手走上了幾步石坎,俠公的大的兩個小孩子在側近玩耍,我招呼他們,他們似乎不認識我了,沒有走近身來。經過一個沒有墻的院落,走到樓房的屋檐下。
——“俠公!在家嗎?”
——“哦,你們來了!”窗口上俠公露出了半個頭來,驚喜地叫了一聲,頭又縮下去了,但有好一會沒有次一動作。
一位前任勤務兵在院落里挑糞,看見我們來便火速轉向屋后去了。
俠公一面扣著長袍,一面從書房門口露出,邀我們進去。
還未周歲的一位小公子坐在竹轎椅里,頭很大,面色暗暮,營養不十分好。兩只眼睛睜得很開,望著我們,但也并沒有驚惶的意思。
——“太太不在家嗎?”
——“唉,她剛才出去買東西去了。”
——“你們搬下鄉來住了?”
——“不,是乃超要把他鄉下的家具搬進城。我們是帶便來看看鄉下的朋友們的。還有,今天中午,我們文委會的朋友們在賴家橋聚餐,你也去吧?”
——“好的,我一定去。”
很樸實的那位前任勤務兵繞進書房里來準備獻茶。我極力阻擋著,但也無效。來客太多,要費大量的茶水,我心里很不安,一口也沒有喝。但我看見有一兩位朋友卻喝得很泰然。
——“你所要的盧森堡的《政治經濟學史》,”我忽然記起這件事又向俠公說,“我已經得到蘇聯朋友的回信,說一定要請對外文化協會寄贈。信上還說著‘盡可能設法成功’的話,可惜我忘記把信帶來。”
——“那好極了,”俠公回答著,“只要有原書,我就可以完成一項翻譯的工作,而且也可以順便解決一部分的生活問題啦。”
盧森堡的三大冊《政治經濟學史》,俠公早已翻譯了一冊出版問世,但中、下二冊因為沒有原書,便把工作停頓了。要譯完全書是一項相當大的工程,俠公有這樣的雄心,我是極力慫恿他的,但可惜原書總不容易到手。
我很匆匆忙忙地催著大家走,當我們走出書房門時,俠公夫人回來了,她和立群分外地親熱。原來用了一年多的女傭人今天才走了,我想,大約是看見俠公失職,在別的地方另有了高就吧。心里不免有點黯然。
在書房旁邊是食堂兼會客室,我和立群順便穿堂而過,去看屋后因坡而成的菜圃。據說都是那位樸實的前任勤務兵親手栽種的。
——“這一向這兒的燃料起恐慌,”俠公在院落里和我并排地走著,他這樣說,不記得是談到了什么話觸動了這個問題,“煤也買不到,柴也買不到,我們已經向人借用了四百斤煤炭了。”
——“哦?鄉會不是領了些煤炭下來還堆在那里嗎?今天去將就這卡車給你運些來不就好了。”
俠公聽了高興得不得了,和初看見我們來了的時候那種由衷的喜悅差不多。
三 白果樹下
卡車在金剛坡山道上盤旋,愈接近賴家橋愈發生著好像回到了故鄉的感覺。
金剛坡下的田疇坦陳著,大地在開朗地微笑。
那株高大的白果樹又顯出來了。那兒便是文委會的院落,它是那院落的老閽人,我真愛它,我真愛那白果樹,我愛它那獨立不倚、孤直挺勁的姿態,我愛它那鴨掌形的碧葉,那如夏云靜涌的樹冠,當然我也愛吃它那果仁。
白果樹下有花園,
一群小主人。
我們大家真高興,
有志氣,有精神,
都像白果樹一根。
又高大,又端正,
我們要撐到天邊摩到云。
往年做的七七幼稚園的園歌應著卡車的節拍,不調和地從我嘴里哼著。
車轉下平疇了。跑完了一段大拋物線形的弧道,經過了中西清真孤老院,公路平直了起來。
水牛山上的銀杏亭也看見了,山上的芭蕉依然青翠,這是文委會所經營出的小公園。臨著公路邊上的一道園門,和門上的橫額我所寫的水牛山三個字,都還沒有拆毀。
水牛山上有好花,
小鳥在唱歌。
我們大家真快活。
學讀書,學寫字,
都像水牛推磨兒。
不作聲,不泄氣,
我們要邁著腳步踏著地。
《七七幼稚園歌》的第二節又在我嘴里哼。卡車煞車了,已經停在了白果樹下。
大家連忙跳下車。“尹家灣五十號”張著大口和我們親吻。
寬敞的外院打掃得很干凈,并不怎么顯出經過了風波的樣子。空氣清新得很。小白花狗已經長大了。它有點怕我,見到我沒有表示親熱的歡迎,但也沒有拒絕。這是因為我向來不大喜歡狗的緣故。我愈朝前進,它愈朝后退,最后索性各自掉頭走向遠遠一邊去了。
西北角上的七七幼稚園早就停辦了,我所寫的園額是還存在著的。推進門去,兩間房間里,前間堆積著一些柴,后間是空的。壁上用有色紙剪貼的一些星星和新月,“兒童樂園”幾個字還存在。窗戶沒有開,陰森肅殺之氣在這兒特別嚴重。
轉進西側的內院看了一遍,再穿向東側的內院里去。俠公、翰笙,及其他幾位駐鄉會友在大禮堂門前站著。內院也都打掃得很干凈。尤其這東內院,因為去年年底房主人慶祝七十雙壽,整個黑漆了一道,又在四處加了一些匾對,很顯得金黑輝煌。
辦公室,除掉西廂房一間辦報銷的清理室外,都是空的。辦公室的桌椅及一切用具已經點交,還集中封存在原作圖書閱覽室的一間大房里面,就在大禮堂的右手。
禮堂里,總理遺像和遺囑都已經撤銷了。兩名看守家具的衛兵,擺了兩尊床,在那兒晝寢。
——“家具為什么還不搬去呢?”我問原任秘書何成湘,他是經常駐鄉的,惰性地還以秘書的資格照顧著善后事務。
——“據總務處說,還沒有卡車運。”
——“樂得兩位衛兵,閑得沒法,白天只是睡覺。”另一位朋友這樣插說。
一位衛兵大概是受了驚擾,側身起來,揉了揉眼睛,望了望我們,又躺下去了。
我在縈念著:七七幼稚園至少應該維持下去才好,小孩子們受著這樣的打擊,未免過于殘酷。但是會被解散了,會友們自然會分散,大家的兒女也就隨著散開,幼稚園的必要似乎也就沒有了。
——“這房子是政治部發給我們的嗎?”俠公忽然這樣發問。
——“那里,在文委會成立以前,我就住在這里面了。”我回答著。“房主人把整個的院子租給了我,年租兩千元。”
——“哦,年租?”俠公大吃一驚。“山洞的房子月租一千元,我還以為便宜得很呢。”
——“但有趣的是,”另一位朋友說,“這院子政治部卻打算收回,目前是‘準予清理室暫住’。”
四 塞翁之馬
散居在附近的會友和眷屬,陸續都聚集攏來了,大家都很高興,但男的和女的卻自然分成了兩組。
朝門外,白果樹陰下,一段階沿,在前本來是衛兵站崗的地方。平常一出一人,對衛兵的答禮總不免要舉手或點頭,而且匆匆而過。今天沒有這樣的麻煩了。男的一組十幾個人,不期然地品排著坐在這階沿上,面臨著公路聊天。
談談國內,也談談國際;談談身外,也談談切己。
國內究竟是在進步的,“民主”這個詞至少是可以不犯禁了。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大家目前雖然閑暇,有為的日子還在后頭。
都在參錯著談,談得無拘無束。
我自己痛罵了四川歷史上的幾位大文人,司馬相如、揚雄,三蘇父子。他們專門做帝王的花瓶,而三蘇父子尤其是反對王安石新政的死黨,可謂糊涂透頂。
有一位女同志來了,看見我們便爽朗地說:
——“真是‘無官一身輕’呵!平時誰也不會坐階沿坎,今天大家都在這兒坐著。”
也有人說明:平時有衛兵站崗,當然不好在這兒坐。這話微微有些抗議的性質,是說平常也很平民化,并不是因為丟掉了“官”才平民化起來的。
我忽然想起,我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有官本不重,無官身更輕。”
盧鴻基也來了,坐著滑竿,大家都起來讓了路,讓滑竿一直抬進院子里去。
鴻基并不是一個人來,他是隨帶著了和我們爭奪朋友的死敵。他的肺病發作已經三年了,一直睡在鄉下靜養——其實靜或有之,養是說不上的。他的臉色慘白,有點浮腫。隨在他身后的這個敵人在獰笑:機關裁撤了,看你這個俘虜朝那里走?
五 離合歡悲
從禮堂暫時把兩位衛兵老爺請了出來,設下了四張席面,坐得滿滿的。
廚房大司務老金的手腕真不錯,今天的席面做得特別可口而又豐富。他是成都人,五十多歲了,以前來會的時候本不識字,做了四年多大司務公然能寫能讀了。他是住會的,當我每年在鄉下住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黃昏時候都看見他在大禮堂門前的天井里讀《新華日報》。文委會雖然解散了,清理室還有幾個人留著,他便不肯離開。
已經遣散了的勤務兵,凡是在附近居住的人都跑來幫忙。我失悔在初關照鄉下朋友的時候,沒有說多備一兩席。各家的小朋友們都沒有可能來,也是一件憾事,不然的話,不是還可以聽聽他們唱《七七幼稚園歌》和其他的兒歌嗎?
大家都吃得很高興,有酒,也劃了拳,和往日一有紀念集會時的情形似乎并沒有兩樣,但似乎也有兩樣。
飯用過后,多數的朋友都集中到我們的住房里閑談。那本是外院北墻下的一座原有堆棧,坐北向南的土墻長條房子。我們把它隔成了三間,開了些窗眼,覺得也還適意,每年暑間我們都是回到這兒來住的,住到霧季的時候又搬進城去。因此所有一切動用的家具都還保存著的,但今年是不是下鄉來住,卻在考慮。
院子很大,做研究院倒很適宜。可惜離城太遠,交通不方便,而且太孤單了。
研究院有希望么?
很難說。要想找有財力的人資助文化事業,中國似乎還沒有現代化到那步田地。即使有也不能不有所顧慮的。
鹿地研究室的山川君來了。中午的聚餐本來是邀約了他們的,也因著顧慮,沒有出席。我走出門外迎接著他,他不愿久留,只站在院子里談了一會。
他不久要同鹿地一道到昆明,是受了美軍的邀請。但阻礙卻很多。研究室附近,近來白天有怪人換番巡邏,甚至連夜里也有。
研究室相距不上半里路,在公路的那一邊,靠近金剛坡的山麓,是我在三廳時代建立的,其后事實上隸屬文委會,文委會裁并了,管理情報工作的二廳在繼續照管。
白花狗走來親近,它親近的是山川,不是我。它是由研究室里要來的孤兒,它的母親在去年暑天早就被那兒的衛兵打去吃了。
往年我只感覺著居鄉有打狗棍的必要,今年我感覺著居鄉有狗的必要了。
朋友們知道我有午睡的習慣,在中堂和西首書房里的人都準備告別了。盧鴻基一人坐在東邊的睡房里一座藤沙發椅上。我坐在床沿上陪著他。他從西裝的內衣包里取出了一張相片出來,是我五十歲分送大家的紀念品。他要我在相片上簽上他的名字,我簽了。他頗覺吃力地,扶著杖,站了起來,眼睛里的笑發著冷光。似乎想說什么話,但終竟沒有說出什么話。
朋友們照拂著他上了滑竿走了。
六 夜來風雨
本來打算當天就回城的,因為乃超的行李收拾費時,改在明天的清早。
俠公在我們午睡的時候,搭公路車回山洞去了。在他自然是不便久留,女傭人走了,家里有三個小孩,而他又是好爸爸。
我們也收拾了一下行李,做的是留去雙關的步驟。假使下鄉來住,因為大的一個孩子在進小學,也要到七月初才能來,東西留著不能不加一番檢點。假使不來,那就等日后有交通工具的時候方便運走。
黃昏時分,我同立群,還有其他的朋友,一道到賴家橋去散步。兩位司機同志在院外調理著卡車。房主人的黃老頭子就在院墻腳下的田坎督耕,那田本來是我們租用的菜圃,交還了他,他在趕耕,大約是想插秧子。
——“你們的鋪位都在里面鋪好了。”同行的前任副官盧鴻謀向司機同志說。
——“不,我們要在車上睡。”
——“把車門鎖上不就好了嗎?”立群插說著。
——“不行的,胎被偷掉一個也就不得了。”
——“從前在長沙大火的時候,”我說,“周副部長的車子便被人偷過一次,后來到了桂林才找著。門就鎖著,內行是有辦法打開的。”
朝西走,在成渝公路上走不上三百步光景便是賴家橋,一道石橋架在一道小河上,這兒是一個車站,另外有兩三家店鋪,賣飯食雜貨的。立群在一家店子里面買了點糖果和茶葉。
天黑下來了,鄉下沒有電燈,森森然好像回到了原始時代。
走回院子的時候,司機同志正從院里把鋪陳抱了出來。
督耕的黃老頭子還在那兒督耕。水牛都疲倦得不耐煩了,耕到墻腳的石坎邊不肯轉身,黃老頭子站在石坎上幫忙拉著牛鼻索,死命地在那兒拖。
立群有點不大舒服,她先去睡了,我在書房里,在魚燭光下,展開斯大林的《列寧主義問題》讀。
我讀完了《關于列寧主義的基礎》,又讀完了《關于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夜境很岑寂,心境也很岑寂,但我并不覺得我是一個人。
壁上掛著的一張斯大林的照片俯瞰著我,我自己絲毫也沒有睡意。
夜半過后突然刮起了大風,又在飄著雨粒,立群也驚醒來了。我關心著車上的兩位司機同志。我想出去看看他們。
——“怕朝門關了,他們在車上會淋雨的。”
——“門不會關的吧,怕狗咬你呢!”
我實在也有點怕狗,把中堂門開了一下,外邊是漆黑的。雨并不大,風倒相當猛,把魚燭吹滅了。
七 新的果實
二十號的清早醒來,已經五點多鐘。雨卻下得很大。
——“糟糕!司機同志們不曉得怎么樣了?”
我趕著,冒著雨跑出去。朝門果然是關著的。
——“糟糕!”
我趕快去打開朝門。兩位同志就在屋檐下礙難容一人睡下去的干地上面打著地鋪。看情形他們是靠著門坐了一個半夜。
我說了千萬聲對不住,請他們進來。天已經亮了,卡車也用不著看守,便把他們請到內院的休息處去,請他們再休息。
雨不斷地下著,似乎有綿下去的樣子。我們有點后悔,曉得是昨天趕著回城去就好了。我和立群商量,想搭公路車回去,立群也有這樣的意思,因為四個小孩子留在城里,實在也放心不下。
算好,雨下到九點鐘左右也就開始住了。行李陸續搬運上車,最后替俠公運了一些煤。連人帶行李把卡車堆積成一座山了。
我們要上車的時候,立群邀我同上水牛山去。路很淋漓,山上的花木已經呈出荒蕪的現象。銀杏亭已經傾斜,帶皮松木所綴成的花欄已經零落。銀杏亭三個字還在,署的日期是“甲申六月”。這是我去年下鄉時寫的。那時,亭才完成,山也才從墳堆中開辟出來不久。因為我愛銀杏,因為我愛水牛,所以我就借它們來作為了亭名與山名。還不及一年便呈出了這樣凋零的現象。
各色的花帶著雨還寂寞地開著,大都是經過了攀折的殘余,而被人委棄著的。
立群主張折些回城去插花瓶,我感覺著有點不忍。
——“要關照一聲秦奉春才行吧?”
——“回頭關照他好了,丟在這兒,結果還是被人折去。”
折了一些柳穿魚、金貝介、美人蕉,和一些常見而我不知名的黃花。
一株矮矮的花石榴,高還不及兩尺,僅僅在一莖枝條上開著一朵花,雙瓣而鮮紅,還有幾顆蓓蕾。看來一定是今年才開始開花的。它引動了我,我想折下來,但又躊躇了。枝子有點垂,我起初還以為受了雨,花朵重的緣故。待我低下頭去細看時,它才是早被人折斷了的。我便下了決心,索性把它折了下來。
立群還在菜園里面買了一籮筐四季豆,又一籮筐黃芽白,是向合作社買的。合作社是文委會辦的,只留了一位朋友在結束后事。合作社租了好些田地栽瓜種菜,也在一些荒山上墾了好些地面。租的退租,墾的半就荒蕪了。我們所買的只是一些殘余。
立群說:“買回去可以犒勞傭人。另外我已經買了好些豬肉,可以讓他們大打一次牙祭。”
走回卡車的時候,秦奉春也在那兒送行,我拿著花向他打招呼:“奉春,我們折回去插花瓶。”
——“好的。已經沒有剩下什么好花了。都被人偷了去。文委會被解散的消息一傳出,菜也被人偷,花也被人折。開始是折,后來索性連根和土的搬走了。”
奉春說著這話時的表情和聲調,不是憤激而是憂郁。水牛山公園是他一手一足經營出來的,連水牛山和銀杏亭兩個匾額都是他刻的字。他是美術家,做事很精細,因而也就徐緩,同人們背地里稱之為“施樂先生”。施樂是英文Slow(慢)的音譯。他費了一年多將近兩年的經營,結果遭了蹂躪。這心情,我能夠了解,決不是尋常的。
——“是些什么人來偷的?”立群問得相當憤慨。
——“還不是附近機關里的人,毫無辦法。”奉春仍然以迂徐的調子熏郁著。
卡車快要開了,我再進院子里去繞了一趟,看忘記了什么東西。中庭里好些被昨夜的狂風吹折下來的銀杏椏枝。我懷著惜別的意思拾起了一枝來,也想拿回城去在花瓶中供養。有一個青青的果實,沒有想出還在枝頭。
1945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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