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三叔祖文

（一九一一年冬）

嗚呼我叔，一世儒宗〔1〕，正氣為骨，信道〔2〕是宏〔3〕。聞叔幼時，聰穎不群〔4〕，維〔5〕祖積德，維岳降靈。好古敏求〔6〕，希成大器，以榮閭里，以光門弟。學(xué)既有成，試乃弗售〔7〕，年已不惑，泮始獲游〔8〕。叔游泮時，吾祖已死，祖母猶存，心焉是喜。日暮途遠，叔心息機〔9〕，樂敘天倫，不期奮飛〔10〕。祖母耄年〔11〕，行須持扶，叔侍左右，未嘗或離。壽極期頤〔12〕，祖母飛升〔13〕，請旌建坊〔14〕，賴叔經(jīng)營。叔曾有言，常銘五內(nèi)〔15〕，我名不成，希望汝輩。披圖執(zhí)簡〔16〕，遍召子姪，訓(xùn)誨諄諄，不倦如一。侄之兒輩，長大成行，亦勞我叔，誘掖相將〔17〕。叔之交接，忠恕〔18〕是取，人我同胞，物為我與〔19〕。嗚呼我叔，古道是行，對內(nèi)對外，孝友齊聲?；侍鞜o親，唯德是輔，叔行如斯，寧不為助。乃叔一生，卻鮮子息，晚得八弟，頗勞燕翼〔20〕。乙未之歲，八弟云亡，遺腹一姪，亦從而殤。時叔之年，古稀已近，暮景桑榆〔21〕遭茲不運。誰謂荼苦，其甘如薺〔22〕，搔首問天，天何不啟〔23〕。去歲撫孫，后嗣用續(xù)，委形觀化〔24〕，厭世脫濁〔25〕。君子曰終，得正〔26〕斯可，死不足悲，生實哀我。悠悠我思，不寧惟是，喪父中年，喪叔暮齒〔27〕。自今以往，如盲失相〔28〕，孰扶我顛，孰正我妄〔29〕。我憂何訴，我樂何告，我言何依，我行何效。追惟曩昔〔30〕，心如轆護〔31〕，嗚呼我叔，墓道已除〔32〕。我哭我叔，我叔無聞，我招叔魂，叔在帝〔33〕。虔具精糈〔34〕，侑〔35〕以清酒，盡此一哀，叔來格〔36〕否。

說明

三叔祖，郭明祥。作者曾祖父郭賢琳第三子。郭賢琳有三子：郭明楨、郭明德（作者祖父）、郭明祥。三子中郭明祥學(xué)問最好，但年近四十方考取生員。這時曾祖父郭賢琳已逝，曾祖母邱氏（妙恩）尚在。郭明祥一面侍奉曾祖母，一面在家塾教育子侄。曾祖母去世后，由他操辦，請旌表，建百歲坊。百歲坊上精美的雕刻給作者的童年時代以美的啟蒙。三叔祖的學(xué)識才情，為人處世，孝道德行，教誨幼輩，均堪稱楷模。但他一生際遇不順，晚年又喪子喪孫。三叔祖的去世令作者哀痛不已。

注釋

〔1〕儒宗，儒者的宗師。《史記·叔孫通傳·贊》：“卒為漢家儒宗。”

〔2〕信道，知道，料知。

〔3〕宏，廣博。

〔4〕不群，高出同輩?！冻o·九章·惜誦》：“行不群以巔越兮，又眾兆之所咍。”

〔5〕維，句首句中助詞?！对姟ふ倌稀o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6〕敏求，勉力以求學(xué)?！墩撜Z·述而》：“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p>

〔7〕售，賣，引申為科舉考試得中。不售，不中。

〔8〕明清科舉制度，經(jīng)州縣考試錄取為生員而入學(xué)的，稱為入泮，也稱游泮。

〔9〕息機，擺脫事務(wù)，停止活動。

〔10〕奮飛，鳥振翼高飛，比喻人奮發(fā)有為。

〔11〕耄年，高齡。《左傳隱公四年》：“老夫耄矣，無能為也?！?/p>

〔12〕期頤，稱百歲為期頤。《禮記·曲禮》：“百年曰期頤?！碧K軾：《次詠子由三首》：“到處不妨閑卜筑，流年自可數(shù)期頤?！?/p>

〔13〕飛升，仙逝。

〔14〕請旌建坊，報請官府建立牌坊，以資表彰。旌，表彰。據(jù)作者《我的童年》：郭明祥為祖母邱氏所建“百歲坊”立于沙灣場北端。（20世紀50年代原坊被拆除，現(xiàn)存者為近年異地仿建。）

〔15〕五內(nèi)，五臟：心、肝、脾、肺、腎。常名五內(nèi)，常銘刻于心之意。

〔16〕披圖執(zhí)簡，此指教書育人。圖、簡，皆指圖冊書籍。

〔17〕誘掖相將，此句大意是誘導(dǎo)獎掖并行并重。誘掖，勸誘，誘導(dǎo)。獎掖，提攜。相將，相共。

〔18〕忠恕，儒家倫理思想?！墩撜Z·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以仁愛之心待人。朱熹注：“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忠恕”是實行仁的方法，是貫串孔子全部倫理學(xué)說的重要思想。

〔19〕人我同胞，物為我與。同胞物與，儒家倫理思想。同胞是兄弟；萬物是朋友。

〔20〕燕翼，指善為孫子計謀。語出《詩·大雅·文王有聲》。

〔21〕桑榆，日落處；暮景，晚景。喻暮年，晚年。

〔22〕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語出《詩·邶風(fēng)·谷風(fēng)》。荼，苦菜。薺，茡薺。甘，甜。喻人生勞苦而不辭之意。

〔23〕搔首問天，天何不啟。大意是：抓頭撓發(fā)地問天，天為何不予啟示。搔首，抓頭，撓發(fā)，有所思貌。天啟，上天的啟示。

〔24〕委形觀化。委，授，賦予?！?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cidian/zhuangz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莊子·知兆》：“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蔽?，意謂自然規(guī)律存在于世間萬物的形體之中。觀化，了解事物的變化。《莊子·至樂》：“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委形觀化，亦作委化。謂生死順任自然變化。

〔25〕厭世脫濁。厭惡人間生活，離開污濁的人世。此為婉言人死之意?！肚f子·天地》：“千歲厭世，去而上遷?！?/p>

〔26〕正，正直，中正。

〔27〕暮齒，晚年。

〔28〕如盲失相，像盲人失掉了扶持。相，扶持。

〔29〕孰正我妄，大意是誰來糾正我的過錯。正，糾正。妄，錯誤，過失。

〔30〕曩昔，從前。

〔31〕轆轤，井上汲水的裝置，引申為俗語“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32〕除，修治。

〔33〕，古代外城的重門。帝，喻天都之門。

〔34〕精糈，祭品。糈，祭祀用的精米。

〔35〕侑，勸侑?！对姟ば⊙拧こ摹罚骸耙詾榫剖?，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p>

〔36〕格，即感通。有感于此而達于彼。意謂感動對方，從而得到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