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喧囂
跟蘇曼殊出家的原因相比,釋本有出家得并沒那么凄涼。是一個夢將他拽進的佛門。從日本回香港工作幾年后,他總夢到自己被困在鬧市中的馬路上,被很多大巴車夾著。他似乎在趕往回家的路上,但又不確定家的方向。他看到遠處山上有個老和尚在向他招手,想過去,但身體被轟鳴的大巴車夾著,似乎想把他夾死。這就是夢里的一切。他常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醒來,渾身是汗。
他把這個夢告訴了一個朋友,說自己渴望遠離喧囂的人群。那朋友說,如果你愿意到內地出家,自己倒認識一個寺院的住持。朋友給他看了那住持的照片,一個面相莊嚴而慈悲的老和尚。他要來電話打了過去。在用蹩腳的普通話表達完自己的意愿后,電話那邊的老和尚說,我們這里條件差,不嫌棄就來吧。
時值冬日,薄暮,天上飄著雨夾雪。這是他第一次到山西。寺院在省會太原郊縣的農村,叫真如寺。去真如寺的路,崎嶇難行。雨水沖下了山上的石頭,壓扁了前面的車。
對他的接待既不熱情,也談不上冷淡。簡單的問詢后,他便開始跟著大家一起吃飯、勞動、學念經。真如寺原是道家的廟,“文革”破壞后改建成了佛家的寺,他到的時候正碰上寺院擴建,四處都亂糟糟的,也沒有他想象中的清凈。沒經過什么考察,師傅就給他剃度了。他有了法名釋本有,他喜歡這個名字。接下來,劈柴燒灶、打掃寺院、擦亮油燈、上早晚課……日子平淡無奇。師傅是個溫和的人,不怎么教他,也不怎么管他。雖然有些雜活,但他想干就干,不想干也可以畫畫。
不用跟朋友喝酒,不用跟姑娘拍拖,不用陪母親聊天,他發現出家的最大好處是有了大量自己的時間。雖說吃喝玩樂、交友戀愛能帶來快感,但那些快感似乎都是暫時的。面對的人少了,雜事和煩惱也就少了。他開始閱讀各類佛教書籍,開始專注地畫畫,開始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世界。他并不需要克服孤獨,因為佛法讓他著迷,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和智慧的提升。
疑惑也隨之而來。當自己剃度為僧之后,他卻發現佛陀似乎從未希望佛法成為一種宗教,也從未希望那些聽他說法的人成為佛教徒。因為,人們一旦成為什么“徒”,便會起紛爭。他很快對日常的早晚課沒了興趣。他相信佛陀生前并不鼓勵人們念經持咒,因為念經持咒并不能改變人們的命運。佛是覺悟的人,佛法是指引人開啟智慧的方法,重復那些句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會麻醉自己,令本就遲鈍的心靈更加遲鈍。
所謂的“法事”在他眼里也開始變得多余起來。他不相信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宗教儀式能夠幫助人們了悟佛法、增長智慧、明白真相,他不相信這些旨在祈福的活動能使人們的心靈達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他發現,人們在乎的只是“法事”的場面夠不夠大,來的人夠不夠多,功德箱里塞的錢夠不夠多,是不是很成功。
他跟師兄弟們聊不到一起,也不喜歡聽他們熟門熟路地滔滔雄辯。“開悟”、“煩惱”、“明心見性”、“了脫生死”這些字眼說多了,便讓他感到厭倦。有沒有煩惱?有沒有見性?有沒有修行?聽上去似乎關乎智慧,但整天說就膚淺和自戀了。在他看來,無所事事的人才會整日搬字過紙地把這些詞語掛在嘴邊,才會如此關心自身感受。
他發現自己在社會上是異類,出了家的自己在僧團里還是異類。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身處的世界出了問題。他不喜歡形式主義的佛教。他甚至覺得寺院可以給僧人剃度,但不該讓僧人常住。常住會使人執著,師父師兄弟會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家人,寺院內部的名利之爭也會或多或少地誘發出家人的貪心。掛單的云游僧也會有執著,但他們執著的是分別心。他們會跟他說哪家寺院住得好,哪家寺院吃得好,哪家寺院好客,哪家寺院小氣……
他一再鼓勵自己要堅持,但去意還是越來越濃。促使他離開寺院的導火索是一位叫本心的師兄。本心是孤兒,從小被師傅養大,是師傅最疼愛的徒弟。真如寺唯一的熱水器裝在師傅房間,除師傅外,只有本心能用,其他人洗澡要走五公里去寺外的澡堂。即便如此,本心也常不在寺里,只有沒錢時才回來拿,而師傅也不說什么。
有一天,他正在給真如寺做網站,本心回來了。本心問他如何才能移民去美國。他問,你會英文嗎?本心說,不會。他繼續做網站,本心繼續在邊上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這時師傅來了,他讓師傅把本心叫開,免得影響自己工作。本心為此發了飆,當著師傅的面踢他。師傅并未責罵本心,只是皺著眉頭,換上了失望的表情。說來很神奇,就在此時,一只小鳥不知怎么撞上了藏經閣外面的鐘,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另一只飛下來照顧它,即使人走近,也不飛走。師傅指著那兩只鳥說,鳥都會照顧自己同胞,你們兩個師兄弟卻喜歡互相爭斗。
真如寺的冬天,零下二十來攝氏度,沒有暖氣。他不知道師傅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自己更適合身上出汗便能下水游泳的南方,他已經不想再吃山西的饅頭,穿北方超市里賣的那種有顏色的三角內褲。他懷念香港的蓮蓉包、凍咖啡和“珍珍”牌的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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