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圖存—明清之際的儒學·傅山·抨擊奴俗,提倡個性解放
傅山批判了社會上的種種奴行奴俗:
(1)指斥喪失民族氣節的“降奴”。在滿族入主中原之時,傅山作為明朝遺民,心懷亡國之痛,常借古諷今,斥責那些卑躬屈膝、投降變節的行為。他集古來傅姓名人成《傅史》,其中對三國時的傅士仁變節痛加貶責,斥為“降奴”。又如,他借宋亡史實發表議論說:“當時中國不振,奸妖主和,使衣冠士夫屈膝丑虜,習以為常,碌碌庸奴無足言,……可惜以學士名賢往往充此奴役!……使老夫千古牙癢。”(《霜紅龕集》卷二八)
(2)指斥推行專制主義的“驕奴”。傅山有詩句云:“顧彼驕強者,氣皆奴婢揚。”(同上,卷四)指出那些奴役別人的驕強者,本質上是真正的奴才。
(3)指斥死守經傳章句的“奴儒”,實指宋明理學家。他認為,理學家依傍門戶,唯知誦說經傳語錄,而不能開拓新局,他說:“讀理書,尤著不得依傍之義,大悟底人,先后一揆,雖勢易局新,不礙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靈法界,單單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腳,說我是有本之學,正是咬齫人腳后跟底貨,大是死狗扶不上墻也。”(同上,卷三六)又說:“奴儒尊其奴師之說,閉之不能拓,結之不能觿。……后世之奴儒,生而擁皋比以自尊,死而圖從祀以盜名,其所謂聞見,毫無聞見也,……見而不覺,則風痹死尸也。”(同上,卷三一)人們之所以忍受專制制度的壓迫,正是由于這些奴儒的“奴論”起了麻痹人、欺騙人的作用。
(4)指斥因循守舊的“庸奴”。在以規行矩步、尊經好古為美德的時代,士子矯揉造作,好為大言而不務實際,略見有才能者的創新改革,便群起而攻之,使社會回復到老樣子。傅山對此種現象,深感痛心。他說:“本無實濟,而大言取名,盡卻自己一個不值錢底物件,買弄拗斫猶可言,又不知人有實濟,亂言之以沮其用,奴才往往然,……奈何哉!奈何哉!天不生圣人矣,落得奴才混賬,所謂奴才者,小人之黨也,不幸而君子有一種奴君子,教人指摘不得。”(同上)
(5)指斥拘囿于封建禮法的“腐奴”。傅山曾作《犁娃從石生序》,熱情歌頌了男女自由結合的婚姻關系,贊揚了犁娃能沖破世俗的陳腐觀念,獨愛“窮板子”(窮秀才)的高潔堅貞情操。對于嘖有煩言的“諸老腐奴”,傅山深不以為然,認為這些“鏖糟酸貨”即使皆中科名,也不過是“斗量秕糠”,而石生得到犁娃,是天贈厚禮,科名富貴是無法與之相比的。
總之,傅山提倡自尊自立,要人們把“奴俗齷齪意見打掃干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做所從事的事業,“不拘甚事,只要不奴,奴了,隨他巧妙雕鉆,為狗為鼠已耳。”(同上,卷三八)可是,許多人對于“奴俗”,已經相沿成習,久而不覺其非。傅山向“奴俗”的挑戰,不能不受到圍攻。那些奴人們被揭了瘡疤,非但不肯“自省”,反說傅山“好罵人”,以此來自我解嘲。對此,傅山說:“天下虛心人莫過我,憐才人亦莫過我,而謬膺一好罵人之名,冤乎哉!即使我真好罵人,在人亦當自反,罵不中耶,是仰面唾天;若罵中耶,何不取以自省,以我為一味藥何如?”(同上,卷三六)傅山要下一味猛藥,去攻治社會的“奴俗”痞積,然而這痞積畢竟太頑固了,不得不留給三百年后一位“神醫”—魯迅去攻治。
傅山著有《性史》一書,他說:“貧道昔編《性史》,深論孝友之理,于古今常變多所發明,取二十一史應在孝友傳而不入者,與在孝友傳而不足為經者,兼以近代所聞所見者,去取軒輊之,二年而稿幾完,遭亂失矣。間有其說存之故紙者,友人家或有一、二條,亦一斑也,然皆反常之論。不存此書者,天也。”(同上,卷二五)
據此可知,《性史》一書可能闡發了傅山的倫理思想,既說“反常之論”,也就會驚世駭俗,為世所不容。由于此書散佚,我們已不能全面考察其倫理思想。但我們從《霜紅龕集》中細加尋繹,也能捕捉到傅山的若干倫理觀點。這些觀點也是不同凡俗的。
(1)主張圣凡、君民的人格平等。在封建專制時代,古圣成訓、當朝至尊,像夢魘一樣壓抑著人們的心理。人們頂禮膜拜而惟恐不及。傅山反對盲目尊崇古圣,即所謂“作經者”,認為他們是和普通著作者一樣,不是超人或神。在君民關系上,傅山主張人格平等。他對李白不為權貴折腰的精神極為贊揚,說:“李太白對皇帝如對常人,作官只如作秀才。”(同上,卷三六)他反對把忠君的心理歸結為人性,認為如果把忠君心理視作人性,則作君主的無所事其忠,豈不是沒有人性了嗎? 這些都是他主張人格平等的思想反映。他藐視了圣人和君主的無上權威,從而提高了人的尊嚴。
(2)提倡真率。傅山反對附庸風雅、虛偽造作,提倡真率,主張任乎自然。因此,他曾多次提到“山漢”,對“山漢”的純樸爽直表示禮敬。如他說:
“矮人觀場,人好亦好。瞎子隨笑,所笑不差。山漢啖柑子,直罵酸辣,還是率性好惡。而隨人夸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狀,苦斯極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漢未必不罵中也。”(同上,卷三七)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潔,諸果罕能匹之。吾嘗勸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干絲毫。’真率不偽,白果相安也。又一山貢士寒夜來吾書房,適無甚與啖,偶有蜜餞桔子勸茶,滿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語我曰: ‘不入,不入’。既而曰:‘滿口辛。’與吃白果人徑似一個人,然我皆敬之為至誠君子也。細想‘不相干絲毫’與‘不入’兩語,慧心人描寫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悶,憶之輒噱發不已,少抒郁郁,又似一味藥物也。”(同上)
傅山主張自然人性,認為人倫關系應建立在真情至性的基礎之上,“直情行之”,而不應從那種“版拗”的禮法出發,造假給人看。例如,傅山也有孝觀念,但他的孝觀念是從人倫關系的自然情感中產生的,不同于世俗的拘囿禮法。他認為,阮籍聽到母親死訊后飲酒數斗,飲就是哭,那是阮籍孝心的表現形式。傅山還譏諷過某“孝子”服喪時虛偽造作,他服的是父親晚年續弦的喪,本來并沒有哀慟的心情,卻要裝出毀形盡哀的樣子。這里,我們不能簡單認為傅山對人倫關系采取一種“方外人”的曠放態度,而應看作對封建禮法的挑戰。
(3)提倡發展個性。傅山反對茍且、馴順、鉆營等惡習,主張養成奮發有為的個性。他強調通過“改”字功夫,有意識地來造就自己。他說:“吃緊底是:小底往大里改,短底往長里改,窄地往寬里改,躁地往靜里改,輕底往重里改,虛地往實里改,搖蕩地往堅固里改,齷齪底往光明里改,沒有耳性底往有耳性里改。如此去讀書行事,只有益,決無損,久久自覺受用。”(同上,卷二五)做人如此,作文也如此。在文章風格上,他反對蹈襲前人的老生常談,主張表現出自己的棱角和風骨。他說,“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題自畫山水》),“此是吾家詩,不屬襲古格”(《覽息眉詩有作》),“胸中原設驚人句,得不常談作老生”(《傅山手稿一束》)。
(4)強調覺悟。傅山認為學之本義為“覺”,即要人們認識到奴俗的束縛和壓抑,認識到自己受奴役的地位。他說:“孟子之學而覺者也,覺伊尹之覺者也,無其時也。其言曰,‘武王好勇’,‘公劉好貨’,‘太王好色’,其于孔子之言又何如也? ……不見而覺幾之微,固難語諸腐奴也。若見而覺,尚知痛癢者也。見而不覺,則風痹死尸也。”(《霜紅龕集》卷三一)又說:“樂堯、舜之道,學也;而就湯伐夏以救民,則其覺也。”(同上)他希望人們效法“湯武革命”,效法伊尹,甚至不無鼓動地說:“誰能效之? 誰敢效之?”(同上)顧炎武稱贊傅山“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亭林文集》卷六,《廣師》)。顧氏此語的用意決非稱其隱逸,慕其仙風。“蕭然物外”是說傅山完全擺脫了“奴俗意見”;“自得天機”是說他先別人而意識到這“奴俗”世界的末日快要臨近了。魯迅對于當時中國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此語亦可形容傅山思想。
上一篇:明清之際的儒學·王夫之·批判理學唯心主義
下一篇:現代儒學·馮友藍的新理學·改造程朱的理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