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文化·雄壯悲涼的文學藝術和質直古樸的風俗信仰·質直古樸的風俗信仰
燕趙區域的民情風俗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有質直古樸的特點。如果說慷慨悲歌與勇武任俠更多地反映了燕趙上層人士的自覺,那么質直古樸就更廣泛地反映出了燕趙下層百姓的自然面貌。
早在漢代,燕趙風俗就以質樸而著聞了。《漢書·地理志》說趙國邯鄲的風俗是:“其民鄙樸,少禮文。”這是在說趙國人不像齊晉等國那樣精明智詐,彬彬多禮。到了隋代,《隋書·地理志》仍然說:燕趙之人“性質直懷義”,“好尚儒學而傷于遲重”,甚至還引用習語說:“幽冀之士鈍如椎。”“椎”的意思不是錐,而是錘,這是在說燕趙民俗既有質樸近古的優點,又有迂魯粗笨的不足。
所謂質直古樸確實具有多方面的含義。質直古樸本身總是好的,它能使人更加實際,更帖近于自然。質直古樸同時又能多見多識就更好了,那樣就能使人目光長遠,建立宏偉功業。然而如果在質直古樸的同時卻又不通禮儀,不講人情,不尊長扶幼,就不能令人感到完美了。如果質直古樸是以淺陋、貧賤、低能、敬漫相伴隨的,那么這種優良品質的代價也就太大了。
燕趙區域的風俗信仰質直古樸,自古及今都是如此。從戰國秦漢到宋元明清,這里的政治、經濟、民族血緣、自然環境等等許多因素都已發生變化,如果是在現實中找尋,明清時期的許多狀況已難于詳知,隋唐時期的事情更加不易猜測,戰國秦漢的真實面貌幾乎完全不見痕跡,但是質直古樸的民風卻依然如故。這一方面是由歷代士人自覺努力的結果,另一方面也確實與燕趙政治與經濟的一向卑弱有很大關系。
宋元明清時期,關于燕趙區域質直古樸風俗的記載更多,幾乎在所有府、州、縣志中都有類似的敘述。比如:《宋史·地理志》說燕趙“人性質厚少文。”《明一統志》說燕趙“民風質樸,男不惰游,女不冶容,專務力于農桑。”《雍正畿輔通志》說燕趙“民質樸勁勇,不以浮華相尚,而以耕織為業。”《寧河縣志》說寧河“尚樸實,知廉隅。”《撫寧舊志》說撫寧“士尚實學,人好禮樂,有古夷齊風。”《樂亭縣志》說樂亭“薦紳率恬讓,章逢多質樸。”《完縣志》說完縣“循循謹飭,不尚奇詭。”《高陽縣志》說高陽“風土深厚,民情樸質。”《新安縣志》說新安“尚樸略而少文華,純厚之風,相沿成俗。”《景州志》說景州“州人習董子(董仲舒)正誼明道之訓,至今人尚質行。”《南皮縣志》說南皮“士風恬退,子弟謙謹。”《大名府志》說大名“士人忠信質直”,“性純樸,氣剛毅,頗稱好學務本。”《長垣縣志》說長垣“士多忠信樸茂。”《威縣志》說威縣“人性多敦厚,而過于持重。”《清河縣志》說清河“俗稱敦龐勤儉。”《磁州志》說磁州“土濁人稀,習尚敦厚。”《萬全縣志》說萬全“文武士人皆持重,不肯毀名節,內外坦白,心無畛畦。”《龍門縣志》說龍門“安于勤苦,不為浮華之行。”《淶水縣志》說淶水“士敦簡略,不事浮華。”《冀州志》說冀州“質厚少文,氣勇尚義。”《宣化縣志》說宣化“農家村居,情甚親昵,有無相通,老少相愛。”燕趙區域的質直古樸風俗是有口皆碑、無可置疑的,然而在上述史志當中同時也流露出了對燕趙風俗由樸轉拙的惋惜。在宋元明清時期,燕趙區域的質直古樸風俗往往都與當地社會經濟的衰弱有關,這一點在上述史志中也有充分的記載。比如其中說到平原中部的河間貧民多,土地肥沃的少,收獲極低,每畝只產五六斗,收到六七斗就要歡慶豐收了。冀東的遵化也是一樣,土地肥沃的與貧瘠的各半,每畝收到八斗就算是豐收。天津東面濱海的寧河從沒見過膏腴的土地,地勢低洼,即使是豐年所收也不過五六斗。河間窮人多,不少人要租種地主的土地,而唐縣一帶即使是世宦之家,也從未出現過高堂華屋、田連阡陌的大地主。滄州地區的鹽山也是一樣,入仕做官的人直到退歸鄉里,囊中資本也并不豐厚。大名府的農民慣于吃苦,飲食粗糙,終身不穿絲帛。婦女紡棉織布每天都忙到半夜,母督其女,燃燈相對,直到星月橫斜,猶聞軋軋紡車聲達于戶外。而河間較為富庶的讀書人家時常也要親臨耕作,因為缺少師資,子弟都要由父兄親自教授。由于家境寒素,所以讀書人往往不好交游,因此也少有相互標榜的浮夸之風。至于淶水那樣的丘陵山區,由于窮困,連讀書人也不多見,說到曾經中考的人,簡直就寥若辰星。《冀州舊志》中說冀州人不善于積蓄,家有數石之糧就很感知足,同時幾乎所有的史志又都說到燕趙人不貿易,以至于自冀州以北,銅錢都很不流通,墟市交易一律都以綿帛計值。只有九河下游濱海的天津除外,那里由于土地不肥沃,人們轉而經商趨利,然而比較大宗的生意也不過是平原中南部的糧米、東部濱海的食鹽、西面白洋淀一帶的葦魚、蓮藕、南部臨清縣的百貨和用船從更遠的江南運來的竹木酒米,以及當地所產的海味魚蝦。
關于燕趙區域民生貧困的原因以及風俗的轉變,史志中也略有述及。《盧龍縣文廟碑記》中說那里的風俗是從明世宗嘉靖年間以后,才由樸變巧、由野變文、由謹約變夸詐的。邯鄲原本是以女子鼓瑟、男子仗劍、輕生尚義、敢于急人之難而著稱的,但當清代人鄭方坤來此游歷時,已全然看不到以往的痕跡,他不由得在《越城雜詠》中感慨道:“少婦繰絲手不停,丁男策犢滿郊坰。更無挾瑟兼談劍,舊話傳來太不經。”
燕趙區域質直古樸的風俗和它的卑弱貧困有關,和它的慷慨悲歌也有關。這就正像《保定府志》中所說的:“其俗悍少慮,輕薄無成,亦有所長,敢于急人。”由政治經濟地位的卑弱貧困,自然容易產生出質直古樸的民風。由質直古樸的民風,一方面是容易滑向愚昧無知輕薄無成的境地,一方面也有可能升華、激變出慷慨悲歌急人之難的境界。燕趙區域的風俗信仰,其質直古樸可敬,其卑弱貧困可嘆,而這兩種不同的因素又是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這一特點在燕趙區域的傳統戲樂、歌曲民謠和時令禁忌中也都有所反映。
明清近代以來,燕趙區域的傳統戲樂主要是河北梆子、評劇、絲弦戲、老調梆子、哈哈腔、武安平調、武安落子、四股弦戲、亂彈、永年吹歌、隆堯秧歌、定縣秧歌、蔚縣秧歌和唐山皮影。
河北梆子源于清康熙年間流入河北的山陜梆子,表演注重武功,具有樸實、粗獷、勇武、火爆的風格。至今有劇目五百余出,代表性的有《杜十娘》《秦香蓮》《三上轎》、《教子》《蝴蝶懷》《大登殿》《江東計》《斬子》《打金枝》《雙鎖山》《喜榮歸》《辛安驛》《花田錯》《拾玉鐲》《打柴訓弟》《狄青借衣》《忠義俠》等。
評劇源于清末的唐山,由民間演唱的蓮花落與東北二人轉融合而成,又稱平腔梆子戲,俗稱落子。傳統劇目有《秦香蓮》《楊八姐游春》《茶瓶計》《張羽煮海》等。
絲弦戲歷史悠久,在清康熙年間由官調與越調融合而成。表演風格淳樸、潑辣、夸張,注重特技功夫。流行于平原中南部的廣大農村,以正定、石家莊為中心,東到武強、獻縣,北到保定,南到邢臺,西到井陘。傳統劇目有《空印盒》《趕女婿》《金鈴記》《白羅衫》《小二姐做夢》《扯傘》《賣鳳簪》等。
武安的平調和落子源于豫北的懷梆,表演風格輕松愉快,流暢活潑,敘事性強,擅長喜劇。老調在白洋淀周圍、保定一帶流行,源出于潴龍河以西的民間小唱河西調,表演質樸、慷慨,善于敘事。哈哈腔源于冀東南、魯西北的民間弦索小曲,表演風格以輕松幽默、逼真細致見長。皮影的歷史悠久,最早的記載可上溯到北宋。燕趙區域的皮影戲首先興起于灤州、樂亭,當時稱為灤州影、樂亭影,而后在冀東廣泛流行,并傳入東北。其表演形式是用驢皮刻制的影人映照在影窗上,幕內加有配音演唱和樂器伴奏。演唱風格男腔高亢粗獷,女腔清脆婉轉,念白中夾帶土語。
以上戲樂名目不一,總起來可以用戲劇簡樸、表演熱鬧加以概括。
燕趙區域的民間歌曲民謠在題材和辭句上,都與傳統戲樂十分相通,從中也可以間接了解到傳統戲樂的具體內容。如傳唱于冀中的《孟姜女哭長城》,就與戲樂中眾多的歷史題材劇目一致。其他民歌如《小白菜》《小放牛》、《后娘打孩子》《打酸棗》《偷南瓜》《摘棉花》《走西口》《走河東》《十大想》《十八摸》《寡婦愁》《寡婦哭》《瞎子算命》《妓女悲秋》《男女耍錢》《斗紙牌》等等,也都從各個不同的側面反映出社會下層的種種生活和普遍愿望。
流傳于冀西的《小白菜》歌中唱道:“小白菜呀,心先黃呀,兩三歲上,沒有娘呀。跟著爹爹,還好過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下弟弟,比我強呀。弟弟穿衣,綾羅緞呀,我要穿衣,粗布衣呀。弟弟吃面,我喝湯呀,端起碗來,淚汪汪呀。親娘想我,誰知曉呀,我想親娘,在夢中呀。桃花開呀,杏花落呀,想起親娘,一陣風呀。”
這首曲調非常優美的民歌,所講述的是孤女小白菜在再婚家庭中的處境和心情。另一首《束鹿民歌》同樣反映了農村經濟生活的匱乏,不過語氣還稱活潑。歌中唱道:“鄉里的媽媽呵去走親家,思想起來沒有什么拿,一把子干梅豆,兩把子菜絲瓜,葫蘆瓢就在這籃子筐上掛。”然而還有一首也流傳在束鹿以及定縣的《打灶分家》,悲憤心情就流露得十分直率了。歌中說:“三人同了心,黃土成了金,九世同居也當學古人。最可恨,聽女人,弟兄們可結了仇恨。”“九世同居”一語表明歌中的主人是很有文化自覺的。他將兄弟三人的分家看成是偏聽媳婦的壞話造成的,實際上則是由經濟上的重壓而破裂的。
流傳于平山、阜平的民歌《十大想》講述的是一個少女懷春的故事,這個少女生活在一個十分富裕的家庭里,而她從成年到出嫁這段時間里的最大心愿,就是及早找到她的如意郎。由歌中講述的十件事中,也可以看到家中其他人的生活和愿望。作為家長的爹娘與公婆的最大愿望就是安排兒女出嫁,嫂嫂的最大愿望是早日生育兒女,弟弟的最佳選擇就是送去上學。歌中唱道:“一想二爹娘,爹娘無主張,孩兒親事就在娘身上,哎咳怎么還不買嫁妝? 二想二公婆,公婆有差錯,男大女大為什么不配合,哎咳怎么還不來娶我? 三想說媒婆,說媒的無良心,兩頭心事都在說媒的人,哎咳怎么還不來問問? 四想奴的哥,比奴差不多,去年春天才把親事過,哎咳他們二人多快樂!五想奴的嫂,與奴一般高,小小嬰兒就在懷中抱,哎咳我越想越心焦。六想奴的妹,比奴小兩歲,男的成了雙,女的成了對,哎咳我越想越掉淚。七想奴的男,上學念文章,上學下學路過奴的房,哎咳我就出去望一望。八想奴的房,好似一廟堂,早起來掃地,晚上來燒香,哎咳好似一個女和尚! 九想奴的床,掛著綾羅帳,光見鴛鴦枕,不見奴的郎,哎咳我就越想越悲傷! 十想奴的命,命兒實不強,不如早死早見閻羅王,哎咳怎么東方還不亮?”富家少女的心愿是情郎和出嫁,那么實現了這一心愿的富家婦人又如何呢?即便是太平年景,其結果也難免流水一場空。流傳于晉察冀山區的《太平年》唱道:“我送二哥出房門,頭上拔下簪一根,一根金簪頂多少,太平年,如棄金簪猶棄人。我送二哥到林東,老天爺又刮怪風,刮風不如下雪好,太平年,下雪和二哥過一冬。我送二哥到林南,腰里掏出二掛錢,一掛買雙黃套褲,太平年,一掛置雙鞋兒穿。我送二哥到橋頭,手把墻壓淚水流,水流四十里歸東海,太平年,二哥一去不回頭。”
在時令禁忌和婚喪禮俗方面,古禮失傳了,各個時令又不具有燕趙的特色。燕趙民間注重的時令有元旦、元宵、二月二、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陽、臘八、祭灶、除夕等節日,此外還有“四時八節”,即春夏秋冬四季中的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中原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傳自于西周的《禮記》,其中所規定的冠禮、婚禮、喪禮等等一向被視為禮儀正統,從漢晉到宋明不斷有人為了維護它而付出終身努力,而在《禮記》之中也確實貫穿著一種不朽的精神。但是這種古禮在燕趙區域已經完全消失了。不僅燕趙,在整個北方都已難尋蹤跡;不僅明清,早在北宋時就已失而不傳。冠禮要求男子在十六歲至二十歲成年時舉行加冠典禮,對此,史志中紛紛慨嘆說:“今禮廢”,“斯禮不講久矣,”“前此猶有行之,今則從闕不講矣,”“司馬溫公曰:冠禮之廢久矣,近世以來人情尤為輕薄,蓋自宋而已然矣!”古禮消失了,但是像元旦、元宵、四時八節等等節令,是在全國各地普遍受到注重的,燕趙之地雖然注意它,但是其中并不具有燕趙文化的特色。傳統時令中有些原本具有地方色彩,如寒食節相傳是為晉人介子推而設,端午節相傳是為楚人屈原而設。燕趙區域沒有這樣的人物,但是也隨全國各地一起紀念他們的節日。
在某些具體的習俗、禁忌上,確實體現著燕趙區域的獨特之處。然而對于這些特色,卻沒有人能說得出它們源于何時何處,以及何以具有了這樣的特色。比如,古禮規定男子成年加冠,宋以后已被廢棄了,但是卻有了童子在六七歲上戴纓帽的習俗。新婚婦女在次年正月回門,住正月,古稱歸寧。然而良鄉卻有新婚丈夫也隨妻子同住娘家的習俗,夫妻共寢,叫做“鴛鴦不獨宿”。古禮中最注重喪禮,然而京城一帶在頭戴孝帽時,頂心上必定要綴一朵紅絨花,叫做“花花孝”,使見者感嘆說:“莫知所自,流俗可笑。”在這些禮俗中,有些是反映了燕趙區域崇尚勇武、政治經濟卑弱窮困的特點,以及人們的良好愿望的。比如唐縣風俗,士大夫之家通婚只論門第,不論財產多寡,普通百姓杯酒聯婚,一雞一壺而成禮。欒城和懷來風俗于每年正月初五“掃晴”、“送五窮”,各家在初四晚預先用紙做成女人樣,手握小帚和竹樣,肩背紙袋,袋中盛糧,叫做“掃晴娘”。紙人做好后放在筐中,把屋內塵土掃起來也放在筐中。初五一早有人沿街開門呼喊:“送出五窮媳婦來!”這時就打開門,把筐放在街中。相傳這樣可以免于受窮。如果有人拾到“掃晴娘”燒成灰,春播時和在種籽中,那么莊稼熟時野鳥就不來啄食。如果在雨天掛在檐上,可以掃晴。宣化風俗于每年十月初一,父子要在家門外相對痛哭。這一風俗源于明代,相傳因為當時征發了很多戍卒,陣亡了不少人,于是留下父子痛哭的慣例。
潛山在1937年任保定河北省政府秘書處秘書,經過實地考察后撰寫了《河北風俗之變遷與古禮教》一文,針對30年代的河北風俗概括說:河北的土地沒有灌溉之利,旱則田禾焦枯,雨則污穢難治,農民用力雖勤,收獲實寡。河北中部一帶因人口稠密,尤多貧丐。地主佃農雙方,因為大地主不多,關系尚比較接近,地主不算苛刻,實在說來也不能苛刻。兒童從六七歲起,即從事采樵,受教育的機會不多,因之養成惡習而不自知,性情野蠻,慣于爭斗。市鎮居民大多遠游經商,稍有侈靡。窮鄉僻壤,人們或者務農,或者兼從事小手工業,除衣食之處一無所知。市井中游民最多,女人則沉溺于佛教道教,迷信風水禍福之說,拜佛求簽。每年廟會,游民相聚賭博,往往敗家。文化中斷,早已與古禮教絕緣,婚喪之儀面目全非。民間最重喪禮,衡水各縣的喪禮是孝子在次日夜半撕下門幡中最長的一條,背在肩上,到廟中哭請亡人回家,并設宴送亡人去西天。其他各縣又有“三日接三”、“七日燒七”等喪禮,其淵源都來自于佛教。士人中家境富庶的就讀書參加科舉,所讀不過八股文而已。家境困苦者則無力讀書,終日惶惶僅足糊口,彼此不相來往,能做的僅僅是獨善其身而已。因此社會上對士人的要求也并不高,都說:“士族士族,行事懂禮,究竟不同。”潛山的這篇概括是比較現實的,從中明顯可以看出他對燕趙文化所懷有的深切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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