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花》原文與翻譯、賞析

沙鷗

(一)紅花

紅花開遍野墳坡，

紅紅的花瓣綠葉片;

今年的花兒比往年好，

往年死人沒有今年多。



太陽天天落下坡，

陰慘慘的風聲響在坡腳，

吹落了花葉不知有多少，

有座新墳的花兒沒有落。



新墳埋的是陳么姐，

小小紅花像她的酒窩，

紅花開滿了他的墳，

有段傷心事兒聽我來說——

(二) 陳么姐

陳么姐好比紅花逗人愛，

她從來沒有把花兒戴;

條條的身段圓圓的眼，

像一棵剛出土的小白菜。



陳么姐的家好貧苦，

難熬的日子比黃連不如;

白發的老娘瞎了一只眼，

夜夜她還是悄悄地哭。



陳么姐一天忙到晚，

心上總壓著一個大石磨;

她連笑聲都失落了，

只是眉頭多了一把鎖。

(三) 虎溪河

虎溪河中鯉魚多，

今年的莊稼更難活!

河東有只張老虎，

有田有勢心狠人心惡。



張老虎有個佃客黃二哥，

常來河邊把鯉魚捉;

黃二哥年輕無父母，

除了種土就靠做零活。



陳么姐洗衣在虎溪河，

虎溪河邊認得了黃二哥;

陳么姐搓出千層浪，

全都涌進二哥的心窩。

(四) 相好的日子

樹到春天要發芽，

蜜蜂兒喜愛的是好花;

黃二哥想陳么姐，

慌慌的像螞蟻在熱鍋上爬。



想結好瓜要搭架，

敷個好灶要有好泥巴;

陳么姐喜歡黃二哥，

悶悶地像蜜蜂迷失了家。



虎溪河邊太陽大，

一個洗衣一個把網散，

男的說： “我會孝敬你的娘。”

女的羞得如一朵桃花。

(五) 張老虎

張老虎肥得像一條豬，

禿頭禿腦一臉的橫肉;

他有小老婆四五個，

他的紅契要堆半間屋。



張老虎權勢大，

鄉長保長都要聽他的話;

不上捐款少上糧，

得罪了他就要坐牢房。



張老虎想霸占陳么姐，

好比兔子窩邊有條餓狼。

眼看么姐對黃二哥好，

老虎氣得牙都咬碎了。

(六) 窮人結親

窮人結親好比燒把草，

沒有打鑼也沒有當花轎;

瓦屋內拜了天地拜了娘，

點了一對蠟燭在香案上。



陳么姐只穿了雙新布鞋，

黃二哥只換了件夾襖;

打了兩斤酒割了一塊肉，

悄悄的也沒有放一個鞭炮。



陳么姐不好意思紅了臉，

悄悄地把二哥看了又看，

只見黃二哥歡喜地酬謝客人：

“多喝一杯呵，多喝一杯呵!”

(七) 洞房夜

冷清清的這間小瓦房，

一盞桐油燈只有點點亮;

么姐坐床邊，二哥挨在她身旁，

都覺得像在做夢一樣。



窮人哪有好日子過，

屋漏感到雪上加霜;

砰碰一聲撞開了房門，

五六條大漢打進了洞房。



“中簽了! 要你去剿匪。”

生拉活扯把二哥捆上，

一窩蜂就拖出了房門，

可憐陳么姐哭昏倒在門旁。

(八) 烏天黑地呵

像行船碰著了打頭風，

像小羊羔被餓鷹緊緊盯上，

陳么姐心頭好比千刀扎，

黑甕甕猛見張老虎在身旁。



張老虎像山崩似地撲過來，

一只大手蒙在么姐嘴上，

陳么姐喊不出一聲呵!

陰慘慘的夜風吹著瓦房……



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人，

桐油燈搖晃著微弱的黃光，

陳么姐坐在床邊像根木樁子，

她拿著一根繩子望著屋梁……

(九)新墳

新墳埋在野墳坡，

小小土堆有烏鴉去歇腳;

烏鴉的翅膀飛得快，

秋天去了冬天又過。



野墳坡上苦事多，

這里常來一個瞎婆婆，

逢人便說她女兒慘，

哭哭啼啼不想活。



紅花開遍野墳坡，

紅紅的花瓣像憤怒的烈火。

新墳埋的是陳么姐，

她沒有開花花就落!

1947年4月于上海

【賞析】 作者40年代寫過很多方言詩，在當時是別具一格的表現。后編成《農村的歌》、《化雪夜》和《林桂清》等三本詩集; 其中有抒情詩，也有小敘事詩。在后者里面，《紅花》要算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篇。

《紅花》從“紅花開遍野墳坡”開始，又以“紅花開遍野墳坡”收煞，中間七節，嵌入陳么姐的悲劇故事。乃是很嚴格的框架結構。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下過的功夫，但卻不可以簡單地說是技法了事。作詩結構的方法很多，為何作者偏偏選中這樣的方法，到底有什么好。再說天下悠悠萬物，只寫 “紅花”又是什么原因?讓我們接觸詩句來仔細體會作者的匠心吧。“吹落了花葉不知有多少，/只有個新墳的花兒沒有落。”由紅花造成一種氣氛。及至最后，“新墳埋的是陳么姐，/她沒有開花花就落!”紅花乃是陳么姐生命的象征了。全詩用“陳么姐好比紅花逗人愛”一句引出陳么姐的故事，也就是進了那個結構的框架，陳么姐生于其中，但再也不見寫到紅花。寫到紅花只在首尾兩節，那已是陳么姐慘死以后。盡管紅花是生命的象征，但它卻與陳么姐不可共容于天地之間，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又是殘酷的，因為對于陳么姐來說就象征著死亡。這種結構的本身即具有象征性，這個框架仿佛是生死之門： 生是有限的，過去了的，些許歡樂已摧殘殆盡，一片蒼白沒有顏色; 死卻屬于此時此刻，綿延以至永遠，鮮艷有如遍開的紅花。詩的結尾，在紅花之中—— “這里常來一個瞎婆婆; /逢人便說她女兒慘，/哭哭啼啼不想活。” 這唯一的一點生意更增添了我們的絕望之感。以花喻人甚是常見，以花之盛開對應人之天亡亦不足奇，但像這樣把人與花、生與死兩重關系做成通篇的結構，其間又是那般珠連壁合、渾然一體的詩卻是少見的。《紅花》是一首感人的詩，一切文學作品之所以感人就在于對生命有所體會，并且把它很好地表現出來，《紅花》 的成功就在于此。

從詩的體裁來看，《紅花》 是一首敘事詩。全詩總共一百多行，在有限的文字里要寫出陳么姐的一生，從愛情的萌發到悲慘的結局，是很不容易的，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功夫。

這首詩的語言平易有如歌謠，挑不出什么警句來，但是通篇都很干凈、流暢，而且不乏詩意。對詩的語言的要求就應該是這樣： 渲染也好，不渲染也好，只要有詩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