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人生日》言情贈友詩歌
潦倒邱園二十秋②,親炊葵藿慰余愁。
絕無暇日臨青鏡③,頻過兇年到白頭。
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蕩屋如舟。
不能沽酒持相祝④,依舊歸來向爾謀。
在男性中心的封建宗法社會中,婦女被看作傳宗接代和供享樂的工具,婚姻的締結只是為了家庭力量的擴大和延續。封建禮教把婦女婚后的家庭職責固定規范為 “主中饋”。即所謂 “婦人之事,存于織紝組紃,酒漿醯醢而已”( 《魏書·列女傳》 ) ; “婦女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 ( 《顏氏家訓》) 。已婚婦女實際上只是 “用來照管家務的一種物件” (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這是婦女歷史性的悲劇。然而,婦女之悲尚不止于此。更有甚者,封建禮教把一夫一妻制完全歸于婦女單方面,給予了男性婚外的特權,造成了男性在情愛上的游移性。情不好終,初偶后睽,薄荊厚柳,甚至終身棄妻閑房者,皆屢見不鮮,不為人訾。于是,浩浩卷帙,茫茫詩淵,盡管充斥男女之詠,卻很多或為男擬女聲、徑自泄情娛懷,或為寄情花柳、婉曲傾吐積愫,或為齊紈裂素、團扇秋捐之怨嘆。當然,大千世界,歲月逾邁,其間夫妻舉案齊眉、春情彌篤者亦有之,但卻又很少見諸文字。真正十分真摯、深沉地傾吐文人與妻子間深厚感情的詩歌,即便代有篇章,也實在是太少了。正基于此,像 《內人生日》 這樣描寫詩人與 “主中饋” 的糟糠之妻相互尊重,相濡以沫,在一往情深的伉儷生活中產生至親至醇感情的作品,才彌足珍貴,具有恒久的藝術魅力。
此詩是嘉紀為紀念妻子生日奉上的一瓣心香。
嘉紀一生是潦倒不堪的。二十七歲時,目睹了明王朝的顛覆。接著清兵揮戈南下,他的家鄉,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在覆巢破卵之余,他那顆曾勃勃跳動的心冷寂如冰了。從此,住安豐 (今屬江蘇省東臺市)海濱,絕意仕進,以“斥鹵煮鹽為業,家貧,豐年亦乏食” (林昌彝 《海天琴思錄》),甚至時常被迫匯入當地灶戶逃亡的人流,惶惶蹙蹙,朝不慮夕。
然而,在偃蹇艱厄之中,嘉紀卻獲有人生最珍貴的財富——愛情。他的妻子王睿,字智長,生性聰穎,能詩善賦,從他后來寫的詩作中,我們知道,王氏對他愛慕至深,“雙影依依偕,恩勤久不倦”。白晝,他們同勞共作,以謀生計; 入夜,共床夜話,時至雞鳴。隆冬大雪之夜,嘉紀抑或秉燭夜課,王氏在側,煎茶侍讀。嘉紀稍稍舒顏。王氏亦 “神清情怡”; 嘉紀怫郁不怡,王氏“淚已盈把”。他們 “兵燹同閱歷,容顏各凋換”,王氏猶恐嘉紀為其憂愁,便親切而堅定地向他誓諾:“高義歸夫子,饑寒死不怨! ” (參 《哭妻王氏》 )
美好的愛情之樹需要以雙向的奉獻來培植。對與自己憂患與共、獻以身心的妻子,嘉紀也深深地眷愛著。平時,這種感情如一股潛流,蘊涵在心中。時光汩汩,情思愈長,恰逢她的生辰紀念日到來,使嘉紀日益淵積的情愫,觸媒而發。“潦倒邱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我愁”一句,于種種生活事象中選取了一個“親炊”的典型鏡頭,并著一個“慰”字,便使不慕榮華、不辭辛勞,勉力創造親密、和睦的愛情生活的賢妻形象躍然紙上。葵、藿,皆是古代極普通的蔬菜 詩人言此,從表層意義上看是寫日常生活之困頓拮據,以見其“苦”。然細細體味,便可知其中尤有深層意義: 葵和藿的花葉性皆向陽,最顯忠誠渴慕 一如他們伉儷情篤,其愛專一而深沉。這又可見苦中之甘。詩人這里取象命意,具見妙腕慧心。
接著,詩筆進一步拓深一層: “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兇年到白頭。”臨青鏡,謂開奩梳妝。愛美是人的本性,且“女為悅己者容”,其妻豈能不愛膏沐冶容呢?只是因為“頻過兇年”要勉強撐持家務,才“絕無暇日”的,乃至未老見衰,云鬟秀鬢,蒼白失澤。對此,詩人不勝嘆惋,愈加憐惜、感佩。愛,在這淡淡的暮色中透出一些悲涼,又化作了桑榆未晚的流彩霞光。
轉而,詩人化莊為諧。在你這美好的生辰紀念日,我——一介潦倒書生,有什么可贈達呢?你看,結廬在這海氣荒涼的鹽場,只有歸燕尚肯飛入的尋常之家,溪光粼粼,川波映著蕭瑟秋光,秋風吹過,草廬也似乎搖搖欲墜!真是家無長物,天欺人啊! 當年,陶淵明九九重陽,無酒抒懷,摘菊宅邊,尚有王弘沽酒相送,以助佳日之興。可我竟“不能沽酒持相祝”,只好一如既往,“依舊歸來向爾謀”了。據嘉紀自己回憶,他們家向來是絕少儲糧的。有一次,偏偏突然從遠方來了一個客人,他趕忙迎將入室。客人十分饑渴,萬無不隨即款待之理,可拿什么來招待呢?他不禁羞顏結舌,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探頭一看,廚煙已透出竹林,裊裊升起。不一會,王氏竟然出人意料地捧上了一些精食清酒,嘉紀這才脫出窘境,對遠道來客一施主賓之禮(見《哭妻王氏》之六)。看來,他的妻子確實善于勤儉持家。所以此時無以贈達,便復“向爾謀”了。堅實的愛是建筑在忠實信賴、親密相融的基礎上的,精神的慰藉比物質的更為重要。詩人這赤子般的詼諧一笑所顯示的“心有靈犀一點通”,以及流貫全篇的那種摯愛之情,又何嘗不是獻給愛妻的一份生日厚禮?
前人評嘉紀為人為詩皆真率,并兼得陶潛淡遠之風,“一路蕭竦,無半毫朝市煙火氣” (《藏弆集·黃國琦與周櫟園書》)。此詩一二句總寫王氏之情,“三四句寫清貧之況,五六句狀瀕海之景,末句點化熟語,脫口生新” (沈德潛語),確是將“真率”、“淡遠”、“蕭竦”三者合一,大冶熔鑄而成的佳制。
注釋
①內人: 妻子的謙稱,一作內子。此指作者之妻王睿。②邱園: 家鄉。③青鏡: 青銅鏡。④沽酒相祝: 《續晉陽秋》云: “陶潛九月九日無酒,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 (官府給役吏卒) 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 《宋書·隱逸傳》亦載此事,王弘作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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