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熙《蜃說》原文|注釋|賞析
嘗讀《漢天文志》①,載“海旁蜃氣②象樓臺”,初未之信。庚寅季春③,余避寇④海濱。一日飯午⑤,家僮走報怪事,曰: “海中忽涌數山,皆昔未嘗有!父老觀以為甚異。”余駭而出。會潁川主人⑥走使⑦邀余。既至,相攜登聚遠樓東望。第見⑧滄溟浩渺⑨中,矗如奇峰,聯如疊巘⑩,列如崒岫(11),隱見不常(12)。移時(13),城郭、臺榭(14),驟變歘起(15),如眾大之區(16),數十萬家,魚鱗相比。中有浮圖老子之宮(17),三門嵯峨(18),鐘鼓樓翼其左右(19),檐牙歷歷(20),極公輸巧不能過(21)。又移時,或立如人,或散如獸,或列若旌旗之飾,甕盎(22)之器,詭異萬千。日近晡(23),冉冉漫滅。向之有者安在(24)?而海自若(25)也!
《筆談》(26)記登州海市事,往往類此。余因是始信。
噫嘻!秦之阿房(27),楚之章華(28),魏之銅雀(29),陳之臨春、結綺(30),……突兀(31)凌云者何限!運去代遷(32),蕩為焦土,化為浮埃——是亦一蜃也(33)。何暇蜃之異哉(34)!
(《霽山集》)
注釋 ①《漢天文志》——即東漢班固所撰《漢書·天文志》。②蜃氣——古時誤以為大蜃(蛤蜊)吐氣,根據科學解釋,是由于不同密度的大氣層對光線的折射作用而將遠處景物反映在天空、地面、海面所產生的一種幻景,是一種自然現象。③庚寅季春——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陰歷三月。④寇——指元世祖至元二十六、七年間的楊鎮龍等領導的農民起義。⑤飯午——吃午飯。⑥潁川主人——未詳其人。⑦走使——遣派人。⑧第見——只見。 ⑨滄溟浩渺——海水彌漫, 無邊無際。 ⑩疊巘——重疊的山峰。(11)崒岫(zu xiu)——高聳的峰巒。(12)隱見不常——時隱時現。不常:不固定。(13)移時——一會兒。(14)臺榭——亭臺樓閣。(15)歘(xu)起——忽然出現。(16)眾大之區——人多地廣的區域。(17)浮圖老子之宮——指佛教和道教的宮觀。(18)三門嵯峨——廟門高大。(19)鐘鼓樓翼其左右——鐘鼓樓分立在佛、道廟宇的兩側。(20)檐牙歷歷——房屋的檐沿清清楚楚。(21)極公輸巧不能過——竭盡魯班的技巧也不能勝過。公輸:即魯班。(22)盎(ang)——盆子。(23)晡(bu)——申時,即午后三點至五點。(24)向之有者安在——原先的景象哪里還在?(25)自若——自然,和平常一樣。(26)《筆談》——指宋沈括《夢溪筆談》。(27)阿房——秦始皇營建的阿房宮。(28)章華——楚靈王營建的章華臺。(29)銅雀——魏武帝曹操所建銅雀臺。(30)臨春、結綺——陳后主所建二閣名。(31)突兀——高聳貌。(32)運去代遷——“運祚”去,朝代改。(33)是亦一蜃也——這也是一種蜃樓啊。(34)何暇蜃之異哉——哪里還有功夫觀賞自然界的蜃樓奇景啊。
賞析 本文作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七(1290)年。此時,作者已隱跡山林12年。元王朝的暴虐統治,使得天下擾擾,民不聊生。農民起義如燎原之火,燃遍江南。文章借寫自然界之蜃景,抒發了對人世滄桑的深切感慨,其中暗含著對宋王朝覆亡的追懷、嘆恨以及對元統治者的詛咒。感喟深沉,情致幽咽,欲吐不吐之中,表達出婉曲不盡的深刻情意。
全文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對蜃樓景色的描繪,第二部分,則抒發了對世事的感慨。后者之于前者,是一種引申式的聯接。
文章以蜃景之載古已有之“初未之信”開頭,表明自己不輕信傳聞與古說的冷靜客觀態度,為后面淋漓盡致地描繪親眼所見張本,增強了文章的可信性。文情上欲揚先抑,形成波折,開拓了層次。筆鋒轉處,寫作者由“不信”到受到眾人情緒感染“駭而出”,引出親往觀覽和對奇景的摹寫,使文章層層深入,表現出立體感和縱深感。這里,作者首先交代了奇觀發生的確切時間、具體地點,從而進一步強調了其事絕非憑空杜撰;繼之以緊鑼密鼓之筆展示出一片忙亂景象:家僮的驚慌而入,急切相告;父老觀之,以為甚異;以及潁川主人的飛使相邀,一一排列紛呈,宛然如在目前。通過對眾人驚異震駭的形象描繪,有力地渲染烘托出幻景之神異。這種以動寫靜、以實寫虛、借有形之態傳無形之神的手法,不僅產生了先聲奪人的藝術魅力,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靈,而且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下面對蜃景具體生動的描摹。
在對蜃景的描繪中,作者突出一個“變”字。極寫其變異之大、之奇、之速以及變異之無常。隨著時間上“第見”、“移時”、“又移時”、“日近晡”的逐漸推移,依次展現出各種景致;真是幻中見真,真中有幻,奇境歷歷,層層遞變,氣勢磅礴,詭異萬千,令人恍如親臨其境。其筆法既有潑墨揮灑,大筆勾勒,又有工筆描繪,細致刻畫; 有巨有細,或放或收,時起時伏,渾涵而靈動的筆觸,不僅再現出各種奇異景致,而且逼真地描摹出其質感、動感、奇幻感,傳神而富有氣勢。然而“日近哺,冉冉漫滅” ,所有景致全不見了,一切全部歸于虛無。至此,作者感慨萬千: “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這既是對蜃景幻化、大海自若的感慨,又暗含著對世事無常而宇宙永恒的深沉思索。上結寫景,下啟議論,為文章轉軸。可謂冷語千鈞,含蓄不盡。接下來,文章又回到蜃景之載古已有之的話題,以 “余因是始信”作結,與開頭的“初未之信”相呼應,將蜃景描寫穩穩收住。在境界上,又由 “信”字蕩開一筆,引出思考,引出議論。
議論部分,作者由蜃景之奇麗而聯想到“蜂房水渦”連綿三百余里的阿房宮; 想到 “舉國營之,數年乃成”的章華臺; 想到“侵徹云漢”的銅雀臺,想到“微風暫至,香聞數里”的臨春、結綺二閣。自古而今,窮妍極麗的華宮高臺何其多! “突兀凌云者何限”! 然而“運去代遷,蕩為焦土,化為浮埃”,全都猶如蜃景一般,轉瞬即逝。“是亦一蜃也”,道出了作者對歷代豪華王侯的不屑和對人間世事的徹悟,異常清醒而冷峻。篇末的“何暇蜃之異哉! ”表現了對窮奢極欲統治者的無情嘲笑!
全文語言簡練,比喻生動,聯想自然,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筆觸沉著老辣,確為雜文中罕見之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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