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井《給匆忙走路的人》原文|注釋|賞析
我們每每在一些東西的邊端上經過,因為匆忙使我們的頭低下,往往已經走過了幾次,還不知有些什么曾經在我們旁邊存在。有一些人就永遠處在憂愁的圈子里,因為他在即使不需要匆忙的時候,他的心也儼然是有所焦灼,等到稍微有一點愉快來找尋他,除非是因偶然注視別人一下令他反顧到自己那些陳舊的時候內的幾個小角落,(甚至于這些角落的情景因為他太草率的度過的緣故他也記不清了)這種人的惟一樂趣就是埋首于那貧乏的回憶里。
這樣的人多少有點不幸。他的日子同精力都白白的消費在期待一個時刻,那個時刻對于他好象是一筆橫財,那一天臨到了,將要償還他的一切。于是他棄掉那一刻以前所有的日子在焦慮粗率之中,也許真的那一刻可以令他滿足,可是不知道他袋子內所有的時刻已經花盡了。我的心不免替他難過。
一條溪水從它保姆的湖泊往下注時,它就迸發著,喃喃的沖激的發光的往平坦的地方流去。在中途,一根直立的蘆葦可以使它發生一個旋渦,一塊紅沙石可以使它跳躍一下。它讓時間象風磨一樣的轉,經過無數的曲折,不少別的細流匯集添加,最后才徐徐的帶著白沫流入大海里,它的被人嘆賞決不是因它最后流入了海。它自然得入海。詩人歌頌它的是它的閃光,它的旺盛;哲學家贊揚它的是它的力,它的曲折。這些長處都顯現在它奔流當中的每一刻上,而不是那個終點。終點是它的完結,到達了終點,已經沒有了它。它完結了。
我們豈可忽略我們途程上的每一瞬!
如果說為了懼怕一個最后的時候,故免不了憂慮,從此這個說話人的憂慮將永無窮盡,那是我們自己愿意加上的桎梏。
一顆星,閃著藍色光輝的星,似乎不會比平凡多上一點什么,但它的光到達我們的眼里需要好幾千年還要多。我們此刻正在驚訝的那有魅力的煜人眼目的一點星光,也許它的本體早已寂冷,或者甚至于沒有了。如果一顆星想知道它自己的影響,這個想法就是愚人也會說它是妄想。星是靜靜的閃射它的光,絕沒有想到永久同后來,它的生命就是不理會,不理會將來,不理會自己的影響。它的光是那樣亮,我們每個人在靜夜里昂頭時都發現過那藍空里的一點,卻為什么沒有多少人于星體有所領悟呢?
那個“最后”在具體的形狀上如同一個點,達到它的途程如同一條線,我們是說一點長還是一條線長呢?
忽略了最大最長的一節,卻專門守候那極小的最后的一個點,這個最會講究利益同價值的人類卻常常忽略了他自己的價值。
偉大的智者,你能保證有一個準確的最后一點,是真美,真有意義,超越以前一切的嗎?告訴我,我不是懷疑者。
不是嗎?最完善的意義就是一個時間的完善加上又一個時間的完善,生命的各個小節綜合起來方表現得出生命,同各個音有規律的連貫起來才成為曲子,各個色有規律的組合起來才成為一幅畫一樣。專門等待一個最后的好的時刻的人就好象是在尋找一個曲子完善的收尾同一幅畫最后有力的筆觸,但忽略了整個曲子或整幅畫的人怎么會在最后一下表現出他的杰作來?
故此我要強辯隕星的存在不是短促的,我說它那搖曳的成一條銀色光帶消去的生命比任何都要久長,它的每一秒沒有虛擲,它的整個時辰都在燃燒,它的最后就是沒有燼馀,它的生命發揮得最純凈。如果說它沒有一點遺留,有什么比那一瞬美麗的銀光的印象留在人心里還要深呢!
過著一千年空白日子的人將要實實在在的為他自 己傷心,因為他活著猶如沒有活著。
(1937年6月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版《山寺暮》)
賞析 這是一篇富有哲理性的雜文,也是一篇抒情意味濃郁的散文詩。它以鮮明的形象 優美的語言,抒情的筆調,闡釋了一條“超越目的、重視過程”,讓生命途程中“每一瞬間”都“閃光發亮”的人生哲學。
文章先從生活現象談起,指出,有些匆忙走路的人,“每每在一些東西的邊端上經過”,“往往已經走過了幾次,還不知有些什么曾經在我們旁邊存在。” 這些人的注意力不是“埋首于那貧乏的回憶里”,就是用盡全部精力期待未來“真美”的一個時刻。他們把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白白浪費了。正象魯迅當年批評的那樣: 他們“不是懷念 ‘過去’ ,就是希望 ‘將來’ ,而對于 ‘現在’ 這一個題目,都交了白卷。” (《兩地書·四》)這些人在漫長的人生途程中匆匆走過,空度日月,虛擲年華而毫不可惜。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
接著作者托物寓意,以地上的河流和天上的星星為例,生動地說明人生真正價值的所在。比如一條河流,它的閃光,它的旺盛,它的力,它的曲折,“都顯現在它奔流當中的每一刻上”,待到流入大海,它的生命就完結了。天上的星星也是這樣,它的光和亮都是在它的生命過程中發出的。當我們仰天驚訝它的燦爛光輝之時,已經過了幾千個光年。此時星體本身也許冷卻或沒有了。這說明,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無窮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一個環節,它的生命力都是在運動過程中顯現的。人的生命同樣如此,如果把時光白白拋棄在匆匆走路上,就等于失掉了生命的價值。文章在闡釋上述深刻哲理的基礎上得出結論:人生“最完善的意義就是一個時間的完善加上又一個時間的完善,生命的各個小節綜合起來方表現得出生命。”所以,只有當生命的“整個時辰都在燃燒”直至沒有燼余的時候才算發揮到了“最純凈”的地步。這樣的生命才算最有價值。文章最后告誡說:一個人如果只顧匆忙走路,不惜虛擲年華,那么“活著猶如沒有活著。”這精妙的結尾,不僅畫龍點睛地揭示出主題,而且發人深思,催人警醒,大大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
這篇雜文在寫法上新穎別致。它沒有抽象的議論,也不用邏輯的推理,而是采用了散文詩的寫法,把抒情、寫景、議論熔為一爐,通過對相關自然物象的描繪與歌頌,創造出一個瑰麗雄奇的內情與外物相融會的動人的藝術境界,表達作者對人生問題的態度,抒發作者的感情,揭示出深刻的人生哲理。這種把議論、抒情、寫景巧妙結合起來,用大自然壯闊景象議理抒情的方法,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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