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腳踏車的哲學》原文|注釋|賞析
在我們這伙窮朋友里,我竟被封為有產者了。這頭銜是在我買到一輛過手的雜牌車的那天頒給的。
這以前,我們同樣的光頭上頂著那有時冒火有時漏湯的天,腳下同樣踏著崎嶇而泥濘的地。奔馳的馬,電掣的車,風一般地硬由我們這伙人當中馳過。恐怖過去了,我們一起攥緊泥污的拳頭,向著那屁股后眨著兩顆紅妖眼的蠢物惡狠狠地罵一陣,然后,又踉蹌地走進了破落的巷口。
自從我的腳不與那硬的石頭和稀的泥漿發生直接磕碰以來,我享到了新的舒坦,可也感到失去了原有伙伴的孤獨。
一個人被帶到另一嶄新世界后,驚奇自然不免,然而這是不能持久的。跟著來的是如何把自己妥適地安置到這環境里。
記得我第一次騎在這雙輪機器上,被自己與這東西合作的力量驅到馬路上時的情景。我的前輪是多么和我一樣的羞澀,一樣拙笨呵! 兩只手撐在冰涼的車把上,顫巍得直要折斷。每個轉彎處我都多么地認真啊,象個才給收生婆洗過澡的嬰兒,什么聲音都能把我驚恐。
漸漸地,我的技術進步了。同時,我在馬路上交了許多朋友。速度和身分使我的友誼既不能去高攀,也無從下就,恰好是和我一樣擁有一輛腳踏車的人。結交不必由哪方采取主動,我們在感著同樣的不便,也沾著同樣的光。一輛英國“三槍”拐倒了一輛人力車,那時德國 “漢堡兒” 的同樣有理由笑——而且勝利地笑。但對面沖來兇猛的汽車時,則大家同樣驚慌。
這些友輩的腳踏車都各因其主人,有著不同的個性。象那稅局科員的 “鷹牌” ,如果他由你身邊騎過時,你會想到這人整天的時間都花費在這車子上了。電鍍的前叉子亮得象銀條,綠的走水綢斜扎在鄧路普紅膠皮的長喇叭上。他不容一粒塵土沾在輪盤上,因為他記得這一路要和多少漂亮的人擦身而過。可是這點顧忌銳減了他的速度,結果只配在馬路上擺擺架子。
講快,要算電報局的那位科員了,只要登上車,他便飛下去了。車身找不到一點裝飾,但求輪帶夠硬壯,中軸有著潤滾珠的油就成。條上縱然爬滿了去年的泥疙疸,他也不介意。他知道警章是給弱者定的。巡警用木棍指揮他,他會連木棒給撞掉。七十歲老太婆的命多半懸在他輪下,監牢也是他可能的棲所。
守分的車多半蹓在路邊。他忌用眩目的顏色惹人注意,也不在儕輩的挑戰后增加腳下的力氣。他手指總勾在后閘的機關處,準備可以隨時停下。每輛汽車的影子全能使他臉上泛出畏懼的表情,可是在無人知曉的時候,也會吐上幾句對汽車的怨語。
其實,汽車并不一定都是可怕的,只要車主人懂得傷人要賠償,要給報紙披露的道理。但如果車座里坐著的是位灰衣紅肩章的將軍,則馬路上的一切行人的生命登時都脫離了本人的支配。遇到這樣的情形,那電報局的科員是要吃虧的。
車主人縱使是位本分守法的人,如果那車的方向盤掌握在兇暴的司機手里,則這輛車也未必如上所說地文雅了。實際上這慈祥人的司機往往會不惜把車輪朝你腰間沖來,雖然當初這車夫也那么光頭頂著天在馬路上踉蹌地走過。
有些騎車的感到騎在汽車前永遠要受壓迫,乃尾在這巨物的后面,任它去沖路,既迅速,又威風,特別在壓過同伴的尸身時。但這種人向為儕輩所不恥。
還有些無能而又想做點動人事件的騎車者,在汽車離得遠的時候,就騎到馬路中心,做幾個反抗汽車的姿勢。只要在場彈壓的警察向他一揮棒,就即刻躲到最安全的地帶去了。這種人只能獲到一個丑角應有的喝采,永遠不能為同伴所信賴,或為敵人所畏懼。
充當馬路上一切騎車者的屏障的,是人力車夫。瞪圓了噴火眼珠子的汽車怒叫著馳來時,一切人都向人力車廂后面躲,獨有勇敢的人力車夫,用挺著淌汗的胸脯去迎接這煞神。那巨物用噴火的眼珠子搜遍他每根汗毛,把他擠到無處可躲。發泄了一通壞脾氣后,才氣沖沖地開走了。
巨物去了,隨著這種輕塵我們一輛輛腳踏車又春燕似地掠了出來。用輕薄、卑鄙的姿勢由人力車夫的肩頭擦了過去,一轉眼都飛向歡樂的所在去了,拋下人力車夫等待巨物的再番到來,等待庇護后面同樣沒良心的騎車者。
我乍上馬路,看著實在不順眼,尤其遇到拉車的剛好是我當年的伙伴。
如今,我可算頗有些機智了。我能根據眼前的局勢決定腳下的快慢。我能得心應手、運用自如地改變車的方向了,那么自然,連腰部都覺不出轉動來。我懂得了在平坦的路上不妨狂奔,遇到艱險,卻須緩緩地前進。我學會了在拐彎時由立在巷口行人的臉色去推測巷里的形勢。我知道了自己力氣微弱,甘愿忍口氣,不再把對汽車的憤怒輕意地暴發出來。
我那些光著頭,踱在地上的伙伴呢? (《小樹葉》)
附記: 這是一篇帶點象征意味的短文,原題為《路人》,收入《珍珠米》時改為此題。這是我那時對社會的一點分析。騎車者指中產階級,人力車指勞動人民,汽車指軍閥和國民黨反動統治者。文中現身說法,對“世故”有所揶揄。
賞析 作者在“附記”中說: “這是一篇帶點象征意味的短文”。“這是我那時對社會的一點分析。騎車者指中產階級,人力車指勞動人民,汽車指軍閥和國民黨反動統治者。”假如沒有這個“附記”,我們完全會把這篇文章當成記敘性的散文。但有了這個“附記”,我們就不能這樣看了。它實質上是一篇文藝性的分析說理的文章。
聯系作者的“附記”,我們可以看到,這篇文章的特點是用象征的手法,寓分析說理于敘述之中。作者將自己對社會的分析和理解,都寄托在對腳踏車、汽車和人力車的記述中了。作品以腳踏車為中心,記述三種車在行路中的關系,用這種關系,象征社會上中產階級、軍閥統治者和勞動人民這三個階級之間的關系。軍閥和反動統治者是統治階級,他們在社會上橫沖直闖,肆無忌憚,草營人命。勞動人民是最勇敢而最受欺壓的,他們為生活奔波,不知何時就會喪命于汽車輪下。反動派把他們逼到“無處可躲”,他們有冤無處訴,有時還得做中產階級的安全“屏障”。而中產階級卻較為復雜。有疲于奔命者,象電報局科員;有擺架子者,象稅局科員;有為虎作倀者,象跟在汽車后抖“威風”的;有虛張聲勢者,象那“做幾個反抗汽車的姿勢”的。當然也有“守分”的。但一遇到危險時,他們都拿勞動人民作“屏障”。這就是作者“對社會的一點分析”。這分析大體是不錯的。
如果作者將上述的意思用議論的方式直接說出來,那就可能成為一篇沒有多少新意的論文。作者采用象征的手法,卻成了一篇別具一格的雜文。而且,因為文章的意蘊都包含在象征中,不太確定,讀者可以見仁見智去理解發揮,文章的新意也就由此而出。雜文的寫作手法,可以不拘一格。但雜文的象征卻不能弄到使人無法理解,否則,便失去了它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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