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征農《談談請客之類》原文|注釋|賞析
日前馮煥章先生在廬山發表談話,慨嘆中國人模仿西洋人,只是模仿表面,而不模仿實際。他舉請客來做例子。他說,有一次,一個西洋人請他吃飯,只有三個菜。主人對他說,如果要添菜,那就請你自己添吧。這是多 么干脆、爽快。我們中國人就不同。每逢請客,總是什么山珍海味,幾大幾小,愈浪費愈好。而且,吃起來一定要花費好幾個鐘頭。時間經濟都很不合算。
這雖是極其平凡的一件小事,確也表現了中國社會的特色。
中國素來是一個以善吃聞名的國家。一切道德文明,好象都是以吃來做標幟。人們的友誼,既充分表現在吃上面,人與人或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也就首先靠請客吃飯來維持。要聯絡感情吧,請客; 要調解不和吧,又是請客。不看別的,一部所謂正史的 “春秋”——《左傳》最多的記載,就是諸侯士大夫間的燕會。
這是封建宗法社會的特征之一。生在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是比較注重物質生活,他們對于事物的看法,也是以是否實用為標準。宗法社會的人們的生活,卻往往只重感情,天大的仇恨,有時候都可以杯酒聯歡,一笑而散。這就是所謂仁義道德。講仁義道德,本來不算壞,但如果大家在講實用,只有你還是講道德仁義,“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其吃虧當不在小。香檳不足以抗敵,早經成為共見共聞的事實了。
舊的根性未除,表面上無論怎樣洋化,請客之風,依然存在; 不僅存在,而且一天一天增長起來。
現在,就連各地的選舉運動也在請客的方式下進行了。為了證實這情形,我不妨把某報紙上記載的一段消息照實抄在下面:
“這幾天盡管熱到氣溫九十八度四以上,選舉運動的緊張程度,是一天一天地增加。蘇州有兩位先生在競選;甲在前一星期日請吃飯,請帖早在三四天前已經發出。乙知道了,便也在那天請吃飯,并且提前兩小時,還恐怕被請者不來,恰巧那天有個什么會議,出席的都是有聲望有勢力的人物,乙便派人在會議場所等候著,等他們散會出來,一個個邀去吃飯,十停只漏一二停。雖然有何成法尚不可知,可是乙的請吃飯的方法,無論如何是有相當的技巧的?!?/p>
“國選”是多么鄭重的事。在別的國家,競選者是以自己的政治主張去爭取選民的選票的,雖然這類政治主張,大都是騙人的空頭支票。然而我們貴國卻還是靠請客,連表面也沒有學到。這豈但是時間經濟不合算,簡直整個民族國家的前途以及數萬萬人民大眾的生命都被他們玩弄了。
(1936年9月5日《新認識》第1期)
賞析 雜文的寫法歷來無一定之規。就從一件小事說開去這種寫法而言,不同的作者用這同一方法寫出的文章也不盡相同。《談談請客之類》這篇雜文,就是從“極其平凡的一件小事”——馮煥章先生對于請客吃飯的感慨入手的。但文章圍繞“請客”二字,縱意而談,并不局限于談某一點。它由現實到歷史,由歷史到現實,有對一般現象的敘述,也有對個別事件的記錄和評說。這就形成了這篇文章自由活潑的獨特風格。
寫法的自由并不等于思想的散漫。實際上,這篇文章緊扣“請客”二字,矛頭指向三個方面。一是如馮煥章先生說的“中國人模仿西洋人,只是模仿表面,而不模仿實際”;二是重關系與人情是中國“封建宗法社會的特征”;三是連“國選”也靠請客吃飯。第二方面是根源,第一、三方面是那種“特征”的派生物。所以它的主題是集中的。但這三個方面又都有著相對獨立的重要意義。就“模仿西洋人”而言,我們在向西方學習中,的確有時只學些皮毛,而不切實際。許多五花八門的東西學來了,他們的講經濟效益、講時間效率卻學不來。這種現象恐怕不光是那時有吧!這大約是中國的一個通病。就人情關系而言,文章所論也的確令人信服。人情大于王法,人情關系重于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人情關系高于真理。這的確觸及到了中國的一個痼疾。直到今天,我們還被這種“封建宗法社會的特征”困擾得頭痛,足可以想到作者寫這篇文章的當時的情況了。至于“國選”也靠請客吃飯這一層,就更有力地揭露了當時政治的腐敗。文章所寫并不夸張。反映這種腐敗現象的作品也并非只這一篇。宋之的的獨幕劇《群猴》,就是描寫選舉“國大代表”這幕鬧劇的。國民黨政府的“國選”,確實是拿“民族國家的前途”和“人民大眾的生命”在開玩笑。這是“國府”的喜劇,然而卻是我們民族的悲劇。文章有了這一層,便增強了它的現實性和政治的尖銳性。
一篇千字的短文,包含著這樣一些發人深省的問題,就使人感到很有份量。當然,馮煥章先生的感慨,以“請客”做例子,并不十分恰當。因為請客吃飯并不是從西洋學來的,而是我們的“國粹”。所以“請客”這個例子本身,雖顯示著中西的不同,卻談不上“模仿”的問題。不過,這并不影響這篇文章的意義。因為文章只不過是借題發揮,而且作者也指明了“請客”是古已有之的“國產”。
上一篇:李欣《談愛面子》原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司馬光《諫院題名記》原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