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懷古絕句十首(其一)》
赤壁懷古薛寶琴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
小說第四十九回,薛寶琴由胞兄薛蝌領著入京與梅翰林家商定婚聘之事,暫時寄住在賈府。寶琴聰穎俊美,性情開朗隨和,年紀又小,因此深得賈府上下人等之心。第五十與五十一回,寶玉與大觀園眾姐妹在暖香塢制作詩迷,寶琴便拿出了自己舊年所作的十首懷古七絕,自稱是素昔隨父游商四方時感懷古跡寫成,且每首詩中都暗隱俗物一件,讓眾人猜一猜。大家感到十分新奇,猜了一陣,卻都未猜中。
懷古詩中加入燈謎,正如小說中眾人所評,的確“自然新巧”,但作者安排下這一情節內容的用意卻遠不止于此。否則寶琴年紀幼小,即便是從一記事便隨父游商,也不可能遍游北起內蒙呼和浩特(王昭君青冢所在之地),南到兩廣及現在越南的中、北部(西漢交趾郡所轄之地)這一廣大地區,而且最后兩首懷古詩所詠的蒲東寺和梅花觀又是沒有史實依據的小說、雜劇中虛構的地名。和第五回中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中所見所聞的人物判詞及《紅樓夢曲》一樣,曹雪芹的真實用意是在對賈府及其部分成員的命運進行暗示和評論,因此這組懷古詩都有一明一暗兩個層次,明筆是懷古,暗筆卻是在說今。這正如蔡義江先生所述:“十首絕句,其實就是《紅樓夢》的‘錄鬼簿’,是已死的和將死的大觀園女兒的哀歌。——這就是真正的‘謎底’。名曰‘懷古’,實是‘悼今’,說是‘燈謎’,其是就是人生之‘謎’。”(《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兩者所不同的只不過判詞與《紅樓夢曲》是作者站在全知全能的敘事人角度來講述,而《懷古絕句十首》則是通過一個天性聰明、見多識廣的少女之口來進行評述而已。薛寶琴家道中落,未及成年即父親早逝,家中母親又是重病纏身,作為小說中的人物她自然無法預料他人的命運,但這組絕句尤其是在第一首《赤壁懷古》和第七首《青冢懷古》中所流露的悲觀感傷情緒卻是與其身份、經歷十分相符的,至于詩中對大觀園人物結局的未卜先知則是小說作者直接介入的結果。這種借小說人物之口說出又含有小說作者更深用意的“似讖成真”、以“假語村言”掩蓋“傷時罵世”,“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手法在《紅樓夢》中并不罕見,如元春“回首相看已成灰”與惜春“不聽菱歌聽佛經”之語,林黛玉的《葬花吟》也是一例。因此對這組懷古詩應從三個層次上進行閱讀:一、詠懷古跡,在這一點上它和一般的懷古詠史詩并無不同;二、破譯字謎,即找出其中所隱之物,這一層對理解這組懷古詩實無太大幫助,可以存而不論;三、聯系小說作者的整體創作意圖,對賈府及其人物命運進行更深層次的把握,它應該成為閱讀這組懷古詩的重心。
《赤壁懷古》的所隱之物應是舊時出殯時焚燒的紙船。
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十月,孫權、劉備聯軍在赤壁(今湖北省武昌縣西南赤磯山)用火攻方法擊破了兵員雄厚、占據絕對優勢的曹操,使曹操被迫北歸,從而形成了魏、蜀、吳三國鼎立的歷史格局,赤壁也因而成了歷代詩人歌詠的重要古跡,薛寶琴的《赤壁懷古》即是以這次戰爭為題寫成的。
前兩句著重寫了曹操兵敗后長江上的駭人慘狀。來自中原不習水戰的曹軍面對孫、劉聯軍的火攻無可奈何,死傷慘重,最后鎩羽而遁,人尸艦骸、折戟斷兵沉埋水中,使浩瀚的長江之水為之堵塞不流;江面上殘存的船艦上杳無人跡,只留下寫有統兵將帥名字的旗幟無奈地飄蕩著,象是在為死去的將士們招魂安靈。第三句回過頭來寫戰役的發生經過。在千軍萬馬的喧囂吶喊、金革齊鳴中,孫、劉聯軍一炬點燃,便使號稱八十萬人馬的曹軍大敗,也使人稱“一代梟雄”的曹操企圖在生前一統中國的政治夢想灰飛煙滅。第四句由寫可見之景轉向了寫不可見之物:無數的亡靈在凄冷的江上游蕩不停,哀鳴不息,永無寧日。
這首詠懷赤壁古戰場的七絕詩從表面上看寫得并無多少新意,它既沒象杜牧的《赤壁》那樣磨洗折戟,執著于一種歷史的沉思;更沒有蘇軾面對著“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如畫江山所進發的沖天豪情;它一心渲染的是戰事發生后的那種沉尸累累的陰森恐怖氣氛。但曹雪芹安排這首懷古七絕的真實用意卻絕不止于此,能夠沖口吟出“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的薛寶琴的構思立意能力也絕不至于狹隘如斯,難道這首絕句的真實含義淺薄得僅在于讓大家猜字謎嗎?
如果我們能將這首絕句和賈府即將來臨的末日聯在一起,將它和下面的另外九首比較閱讀,就會發現它實際上表現的是作者對這個豪門望族不可避免的覆滅命運的恐懼和無盡惋惜,是為這個曾經經歷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榮國府唱出的一曲挽歌。“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與《好了歌注》中的“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以及《紅樓夢曲·收尾·飛鳥各投林》中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所寫的內容及其表現的情緒是何等相象,這組絕句的另外九首也以類似的手法分別預示了九個大觀園女兒:賈元春、李紈、王熙鳳、晴雯、賈迎春、香菱、秦可卿、金釧兒、林黛玉的不幸命運。李紈在高鶚的續書中雖然未死,但根據曹雪芹在《紅樓夢曲·晚韶華》“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昏慘慘黃泉路近”的暗示,她應是在兒子賈蘭爵祿高登,她自己也因此被封誥命后死去的。當然,隨著賈府在封建統治者內部斗爭中的失利,被錦衣軍兩次查抄,最后燈盡廈傾,其中死去的遠遠不止這些人,“無限英魂在內游”,這是作者對其他人物命運的暗示,還是在表現他對這個封建大家族的敗亡的無奈與惋惜,抑或是作者的泣不成聲、“惆悵難再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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