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秋·第四折

　(駕引內官上，云)自家漢元帝，自從明妃和番，寡人一百日不曾設朝。今當此夜景蕭索，好生煩惱。且將這美人圖掛起，少解悶懷也呵。(唱)

[中呂·粉蝶兒] 寶殿涼生，夜迢迢六宮人靜。對銀臺一點寒燈，枕席間，臨寢處，越顯的吾身薄倖。萬里龍廷，知他宿誰家一靈真性。

　(云) 小黃門，你看壚香盡了，再添上些香。(唱)

[醉春風] 燒盡御壚香，再添黃串餅。想娘娘似竹林寺，不見半分形;則留下這個影，影。未死之時，在生之時，我可也一般恭敬。

　(云) 一時困倦，我且睡些兒。(唱)

[叫聲] 高唐夢，苦難成。那里也愛卿、愛卿，卻怎生無些靈圣?偏不許楚襄王枕上雨云情。

　(做睡科) (旦上，云)妾身王嬙，和番到北地，私自逃回。兀的不是我主人!陛下，妾身來了也。(番兵上，云)恰才我打了個盹，王昭君就偷走回去了。我急急趕來，進的漢宮，兀的不是昭君! (做拿旦下科) (駕醒科，云)恰才見明妃回來，這些兒如何就不見了。(唱)

[剔銀燈] 恰才這搭兒單于王使命，呼喚俺那昭君名姓;偏寡人喚娘娘不肯燈前應，卻原來是畫上的丹青。猛聽得仙音院，鳳管鳴，便奏著簫韻九成。

[蔓青菜]白日里無承應，教寡人不曾一覺到天明，做的個團圓夢境。(雁叫科，唱)卻原來雁叫長門兩三聲，怎知道更有個人孤另!

　(雁叫科) (唱)

[白鶴子]多管是春秋高，筋力短;莫不是食水少，骨毛輕?待去后，愁江南網羅寬;待向前，怕塞北雕弓硬。

[幺篇]傷感似替昭君思漢主，哀怨似作薤哭田橫，凄愴似夜楚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令。

　(雁叫科) (云)則被那潑毛團叫的凄楚人也。(唱)

[上小樓]早是我神思不寧，又添個冤家纏定。他叫得慢一會兒，緊一聲兒，和盡寒更。不爭你打盤旋，這搭里同聲相應，可不差訛了四時節令?

[幺篇]你卻待尋子卿、覓李陵。對著銀臺，叫醒咱家，對影生情。則俺那遠鄉的漢明妃，雖然薄命，不見你這個潑毛團，也耳根清凈。

　(雁叫科) (云)這雁兒呵。(唱)

[滿庭芳]又不是心中愛聽，大古似林風瑟瑟，巖溜泠泠。我只見山長水遠天如鏡，又生怕誤了你的途程。見被你冷落了瀟湘暮景，更打動我邊塞離情。還說甚雁過留聲，那堪更瑤階夜永，嫌殺月兒明!

　(黃門云)陛上省煩惱，龍體為重。(駕云)不由我不煩惱也。(唱)

[十二月]休道是咱家動情，你宰相每也生憎。不比那雕梁燕語，不比那錦樹鶯鳴。漢昭君離鄉背井，知他在何處愁聽?

　(雁叫科) (唱)

[堯民歌]呀呀的飛過蓼花汀，孤雁兒不離了鳳凰城。畫檐間鐵馬響丁丁，寶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蕭蕭落葉聲，燭暗長門靜。

[隨煞]一聲兒繞漢官，一聲兒寄渭城，暗添人白發成衰病，直恁的吾當可也勸不省。

　(尚書上，云)今日早朝散后，有番國差使命綁送毛延壽來，說因毛延壽叛國敗盟，致此禍釁。今昭君已死。情愿兩國講和。伏候圣旨。(駕云)既如此，便將毛延壽斬首，祭獻明妃。著光祿寺大排筵席，犒賞來使回去。(詩云)葉落深宮雁叫時，夢回孤枕夜相思;雖然青冢人何在，還為蛾眉斬畫師。

　　題目　沉黑江明妃青冢恨

　　正名　破幽夢孤雁漢宮秋



第四折是整個《漢宮秋》悲劇故事的高潮。這場戲一開始，就寫漢元帝獨居漢宮，夜深人靜，面對著冷衾孤燈，涌起了對昭君的無限思念之情，在恍惚入夢之際，忽見昭君飄忽而至。他正為這意外的幽會驚喜，希望做一個“團圓夢境”，但忽被天上嘎嘎的雁聲所驚醒，美夢頓時化為泡影。他夙夜難眠，以孤雁為伴，傾吐了自己極度憂郁苦悶的心情。漢元帝心中的感傷情緒，終于像郁積的火山一樣，一下子噴涌爆發了出來。

作者在戲中以“孤雁”為目的，有很深的含意。在古人心中，鴻雁是仁義之禽。這種禽鳥深篤于情，“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 “一失雌雄，死而不配”。

劇中以孤雁之哀鳴驚醒漢元帝之夢，飽含隱喻之意。[蔓青菜]曲中唱道： “卻原來雁叫長門三兩聲，怎知道更有個人孤另”，正道破此中機關。當初漢元帝寵遇王嬙，正是在此地后宮，現在宮苑依舊，但已物是人非，當初陪伴漢元帝歡度良宵的愛妃已經渺無影蹤。漢元帝不正像那失偶的孤雁嗎?所以，他一聽到空中大雁的哀鳴，心中頓時產生同病相憐之感。作者把漢元帝思念昭君安排在這樣一個典型環境之中，以凄涼的孤雁哀鳴與死寂氣氛相襯托，動感和靜感對比強烈，收到了出色的藝術效果。

接著，在[白鶴子]到[隨煞]等八支曲中，作者以雁聲為發端，抒寫了漢元帝的滿腹幽怨、纏綿之情。在漢元帝心中，這只盤旋不走、徘徊哀鳴的孤雁簡直是昭君的化身，但一轉念，又知道明明不是。漢元帝被這個“叫得慢一會兒，緊一聲兒”的“冤家纏定”，擾得他“對影生情”、“神思不寧”，因此漢元帝不禁怨罵這只引起他無限幽思的孤雁： “不見你這個潑毛團，也耳根清凈。”在[滿庭芳]、[十二月]兩支曲中，表現了漢元帝對這只孤雁的矛盾心情：既嫌它聒噪麻煩，又不忍叫它離去，因為它畢竟給漢元帝寂寥的心情帶來了一絲安慰，為他與昭君之間搭起了一座幽思戀念的橋梁，在這種強烈的哀怨聲中，一個“暗添人白發成衰病”的多情而無能的古代帝王形象，活生生地站在了人們面前。

馬致遠是元曲四大家中以文采出色而馳名的作家。《漢宮秋》的曲辭不僅文思卓秀，文采熠熠，而且能把感情和景物的描寫融為一體，因景生情，以情化景，使觀眾隨著劇中人的演唱而如入幻境，得到令人陶醉的藝術享受。所以，《漢宮秋》不愧為中國古代戲劇作品中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