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天都瀑布歌》清、近代山水詩鑒賞
錢謙益
天都諸峰遙相從,連綿嶧屬無罅縫。
山腰白云出衣帶,云生疊疊山重重。
峰內有峰類皴染,須臾蓊合仍混同。
層云聚族雨決溜,溪山天水齊溟濛。
是時水勢猶未雄,江河欲決翻坌壅。
良久雨足水積厚,瀑布倒寫天都峰。
初疑渴龍甫噴薄,抉石投奅聲硡礲。
復疑水激龍拗怒,捽尾下拔百丈洪。
更疑群龍互轉斗,移山排谷轟圓穹。
人言人借風力橫,那知水急翻生風。
激雷狂電何處起?發作亦在風水中。
波浪喧豗草木亞,搜攪軒簸心忡忡。
潭中老龍又驚寤,綠浪濆涌軒窗東。
山根颯拉地軸震,旋恐黃海浮虛空。
亭午雨止云戎戎,千條白練回沖融。
憑闌心坎舒撞舂,坐聽濤瀨看奔沖。
愕眙莫訝詩思窮,老夫三日猶耳聾。
祖國東南遍布秀山麗水,而黃山獨以雄奇甲稱天下。“黃山歸來不看岳”,絕非夸張之說。海內名山固多,然或雄峻而難言奇峭,或奇險卻未能雄奇,若黃山兼具雄奇,而且無論就其整體還是舉指一峰一壑、一泉一石,莫不雄肆而奇拔,確有令人嘆為觀止之概。
1641年春,已屆花甲之齡的錢謙益勇登黃山,直上天都,遍觀雄奇山色得詩二十余首,為“口摹決不能盡,懸想決不能及”的黃山傳神寫照,是歷代山水詩尤其是吟詠黃山白岳奇奧之區的歌韻文字難得的力作。《天都瀑布歌》是其中 一篇。
“山之奇,以泉以云以松”,錢氏在《游黃山記》之八中作了這樣的概括。松風摩蕩、云水爭奇,確是黃山特有的景觀,而天都峰四周的百丈泉、人字瀑、九龍瀑等則是山中數以百計的山泉瀑流的魁首,從而為雄挺九天的天都橫添了一筆筆奇麗色彩。
錢謙益寫天都瀑布運用的是舍形取神之法,即不作景物形態描摹,而是表現其整體氣勢,純以一己驚心動魄的感受的抒述為主。這是詩家大手筆的高明之處。事實上也只有這樣才能將“口摹決不能盡”的雄奇之貌神妙地顯現在紙端,而且充滿著動感——靈動、飛動之勢,絕無靜止的呆板的描劃刻鑿之弊病。
詩的起首六句從廣袤的空間寫天都之高、群峰之密,并在以云寫山顯現峰壑雄奇的同時,已勾連出飛瀑之所以得形成、所以呈凌厲之勢的原因。“遙相從”是從遠景方位陪襯天都的高峻,“山腰白云”則從“云”、“峰”二者相繞相依的角度見出極度的高挺氣勢。“峰內有峰”固是足見雄偉,“蓊合”、“混同”就加倍地讓人發生蒼茫雄深的感受。這就是天都瀑布的大背景,它的飛流湍急的聲勢正是從這廣闊的空間中瀉來的。
緊接六句從“云生疊疊山重重” 的 “云”著眼作發揮,詩人之筆已集注到 “水”上面來。云化雨,雨成泉,百泉匯合為瀑布,“層云聚族” 二句即此意。錢氏詩的工力之高表現在寫“決溜”、寫“溟濛”均能從“動”的過程要言不繁地切入要諦,他先寫“水勢猶未雄”,這“未雄”之中已有蓄積——“欲決翻坌壅”,翻騰起伏的勢頭可見,于是一當 “雨足水積厚”時,“倒寫” (瀉)之勢就形成了。
以上皆為總提、概寫。但在大筆淋漓的劈皴中又不乏細致的勾勒。“初疑渴龍甫噴薄”起,墨濃筆飽地寫瀑布氣勢,是詩的中心段。三個“疑”的排比鋪陳,聯譬設喻,從詩的氣韻的洪肆中體現瀑布驚天動地的飛騰急瀉狀貌。第一個“疑” 著重在聽覺感受方面的表現,“聲硡礲”(hóng lóng), 如滾石、如發炮(“投奅”, 奅[pào],炮石);第二個“疑”則從視覺角度來寫瀑布之雄肆,顯現它的高長度,湍急狀。第三個“疑” 更從綜合感覺上來表現瀑布的“移山排谷”,轟鳴于 天地間的聲勢。沒有一筆實寫,卻筆筆都抉示了“瀑布倒寫”的勢態 。緊接以議論式的感受表述,加深加強對天都瀑布的雄偉壯觀的贊嘆,從贊 嘆中愈見具體地顯出其“山根颯拉地軸震”的威勢來,這樣,在 力感的強烈度上寫足了瀑布的神勢。“水借風力”是常理,現今是“水急翻生風”,風由水生,可見此瀑之神力。不僅如此,“激雷狂電” 居然“發作亦在風水中”,這是何等境地的威猛和神奇! 面對此瀑,能不心旌搖動、忡忡生畏么?
詩的末六句由動勢的激急漸趨舒緩,從前面的“綠浪濆涌軒窗東”的大狂瀾景觀收縮到“千條白練回沖融”的平遠狀。“心坎舒撞春”即集中表達感受的變化。雖然“坐聽濤瀨” 時心緒已由怦怦忡忡而略見平靜,但詩人說: 我仍驚魂未定,耳鼓還在轟鳴,“詩思窮”——不知怎樣來表述這奇美驚心的感受呵! 這乃是不寫之寫,其意仍在表現天都瀑布之 “群龍互轉斗”的宏偉氣勢。在“老夫三日猶耳聾”的吟唱中,瀑布的聲勢依然余韻未了,延續篇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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