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登岳陽樓》唐山水詩鑒賞
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杜甫晚年的山水詩,最富人生感慨,含蘊無窮。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中間溶入多少人生滄桑、生命感嘆,簡直不可測度,令人讀后思發萬端,魂動神搖。這是杜甫詩歌不可企及的魅力之所在。這篇賦詠洞庭的名作之所以超臨前人,根由也在這里。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表面上看,開首說了一句淡話,其實不然。這一“昔”一“今”的對比包含極深的韻味。詩人是說,我年輕的時候聽說過洞庭勝景,那時我浪游四方,裘馬輕狂,可惜未能到此一觀,今天在經歷了萬方艱難之后,到了垂暮之年,沒想到還能登上這座岳陽樓。杜甫最善于通過時間表現人生感嘆,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反思時間就是反思生命,這里的今昔對比也是如此。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此聯被推為詠嘆洞庭湖的絕唱。確實如此。但它描繪的是一個悲境,而且是涵蓋天地的悲境,理解這一點是把握全詩的關鍵。其根源就在“坼”字和“浮”字上。坼是裂開。在杜甫看來,洞庭湖好似一個巨大的缺口,把當年吳楚兩國的地面一東、一南撕裂開來。詩人望見的不僅是湖(那已經有萬頃之闊),而且是湖外更為遼闊的平原,包括了今天華中、華東兩大地區,視野何其開闊! 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裂開,大地被湖水裂成了兩塊,成為殘缺不全的狀態。這種感受與其他登樓詩人截然相反。李白描繪洞庭“淡掃明湖開玉鏡”,比作一面圓鏡;劉禹錫描寫洞庭“白銀盤里一青螺”,比作一只銀盤,都是從圓形著筆,圓形表現了完整、美滿和親愛。唯杜甫看見的是殘缺,巨大的、不可彌補的殘缺,這難道不是悲境么?地裂開了,天又如何呢?“乾坤日夜浮”,整個宇宙都在湖面上空無休無止地浮動。“浮”字極耐嚼味。人類生存的廣袤空間竟然處在飄泊不定之中,這里有意無意地寫出了詩人當時的時代感受,既包括個人,也包括了國家和人民。“乾坤”是詩人經常使用的詞語,“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 自然的宇宙被詩人人生化了。這難道不是悲境么?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從這聯開始直接抒發感情。宇宙如此弘闊,而詩人自己卻如一葉孤舟,飄流在時間與空間的無盡海洋之中,孤危無援,離開了所有的親朋,獨自駛向生命的盡頭。傳神全在一“孤”字,乾坤萬里與渺然一舟宏微相襯,感慨無盡。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到此詩歌才呼出了最強烈的悲音。無數蒼生在流血,人間乾坤還在動蕩,國家久殘之后又逢缺裂,詩人一顆微小而衰老的心靈啊,竟要承受這般巨大的痛苦,它承受得住么?面對令人憂患不盡而又依戀不舍的人生,怎叫他不涕泗橫流呢?
一座小小的岳陽樓,竟然托起了詩人如此沉痛的憂思,這難道不是它最大的幸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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